比利时汽艇靠岸时，江风正卷着合作社染布的靛蓝味扑来。
戴礼帽的洋人踩着跳板大步上前，礼帽檐下的蓝眼睛扫过“民生”二字的木匾，忽然用带口音的官话笑起来：“顾先生，早闻贵社‘布能挡子弹’的名声，今日一见，连空气里都浸着韧劲。”
他摘下礼帽，露出左胸别着的铜徽章——比利时商会认证的贸易代表。
顾承砚注意到那枚徽章边缘的磨损，像是常被人摩挲，倒比烫金信封更显诚意。
“范·德·维尔德先生。”顾承砚伸手相握，掌心触到对方指节的厚茧，“您信里说要谈‘特种纺织合作’，不知是军布，还是……”
“都有。”范·德·维尔德从皮箱里抽出卷图纸，摊开时带起股松节油的气味，“贵社的防燃布，在布鲁塞尔军需展上烧出了名堂——”他指尖点着图纸上的火焰标记，“我们有新型阻燃剂配方，贵社有熟练织工，再加上法租界的免税通道……”
苏若雪的目光掠过图纸背面的批注，用荷兰语轻声道：“范先生，这配方标注的‘改良自日商三井化学’，是笔误？”
洋人瞳孔微缩，随即大笑：“顾太太好眼力！实不相瞒，三井确实想截胡这笔生意，可他们的布——”他扯了扯自己的西装内衬，“脆得像旧报纸，哪比得贵社的布能经江水泡、子弹蹭？”
顾承砚不动声色，余光瞥见青鸟混在搬运工里，正用染蓝的布角擦手——那是“日商密探在码头”的暗号。
他转向苏若雪：“阿雪，把上个月给滇缅公路运的防燃布验货单拿来。”
苏若雪会意，从随身的牛皮匣里抽出叠单据，最上面压着张照片：焦黑的布片裹着弹壳，背面是滇军连长的批注：“被炮弹掀翻三次，护具里的兄弟只擦破点皮。”
范·德·维尔德的指尖抚过照片，喉结动了动：“顾先生，我可以追加三成预付款，但有个条件——”他压低声音，“贵社的财务流水，得让布鲁塞尔总行过目。”
“应该的。”顾承砚笑，“不过我们也有条件：所有交易必须通过华资银行走账，且每笔款项用途要在合作社公示栏贴三天。”
洋人挑眉：“这会让利润……”
“利润是一时的，人心是一世的。”顾承砚指了指晒布场上正教小织工学打算盘的老周头，“您看，刚才那两个想偷生丝的账房，现在正蹲在染缸边学配色——他们的女儿在识字班背《千字文》，儿子在织机旁数经线。您说，这样的人，会为三井那点小钱砸自己的饭碗么？”
范·德·维尔德顺着他的目光望去，正见王会计的女儿举着算术本追着老周头问“九加九”，李账房的儿子踮脚往织机里穿纬线，被经线缠住了小辫。
他忽然笑了：“顾先生，您这哪是办合作社，是在种种子。”
“种子总要发芽的。”苏若雪接口，指尖敲了敲桌上的铜钥匙串，“范先生若诚心合作，明日辰时来账房——我们的财务明细、社员推举的查账代表，都在那儿候着。”
洋人起身时，礼帽险些被风卷走。
他抓回帽子，冲顾承砚眨眨眼：“我突然明白，为何三井在上海栽了跟头——他们的算盘珠子，哪比得你们的布针脚密？”
汽艇驶远时，青鸟从芦苇丛里钻出来，手里攥着张被踩皱的纸条：“码头卸货区捡到的，日商密信，说要‘断民生的银线’。”
顾承砚展开纸条，见上面用日文写着“华资银行施压”，嘴角勾起抹冷意。
他转向苏若雪：“阿雪，明日查账时，把前月给难民织冬衣的账单也摆出来——要让范先生看看，我们的流水里，不止有铜钿，还有……”
“还有人心。”苏若雪替他说完，目光落在江边新立的木牌上，那是社员们自发刻的“民生共心”，漆色未干，在夕阳下亮得晃眼。
入夜，合作社的油灯一盏盏亮起。
顾承砚坐在账房里，对着范·德·维尔德留下的配方图纸沉思，袖口的墨渍在灯光下泛着青，像片要抽枝的苔。
苏若雪端着茶进来，见他正用红笔在“日商改良”几个字上画圈，轻声道：“我让人去查了，三井上个月在闸北烧了间织坊，说是‘意外’——”
“不是意外。”顾承砚放下笔，“他们烧的不是织机，是怕咱们的布比他们的耐烧。”他翻出本旧账册，指给她看，“你瞧，三年前顾家绸庄被日商压价时，我爹在账本上写‘宁肯布烂在仓库，不向倭商折腰’——现在，咱们要让这道理，从账本里走出来。”
苏若雪摸着账册上褪色的墨迹，忽然握住他的手：“承砚，你说的‘新世道’，是不是从这些针脚、这些账本、这些愿意把木牌攥出汗的人开始？”
顾承砚反握住她的手，指腹蹭过她掌心的茧——那是常年拨算盘磨出来的，带着股旧棉絮的暖：“对。等打完仗，咱们要让全中国的合作社都像这样——账本比刀快，人心比布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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