车轮碾过最后一段相对平整的官道,发出沉闷而疲惫的呻吟,终于一头扎进了凉州地界。
拉车的两匹老马早已到了极限,鬃毛纠结,湿漉漉地贴在瘦骨嶙峋的颈侧,每一次喘息都喷出大团白雾,口鼻边挂着粘稠的白沫,蹄铁敲打在坚硬冻土上的声音都显得有气无力。
车窗外,景象陡然一变。
官道两旁,不再是京畿附近尚算整齐的村落田畴,目之所及,是无边无际的枯黄与焦褐。
土地像被巨大的犁耙反复蹂躏过,龟裂开深不见底的缝隙,如同大地上无数张开的、干渴绝望的嘴。
枯死的蒿草稀稀拉拉地戳在寒风里,茎秆脆弱得一碰即碎。
远处本应是覆盖着残雪的麦田,此刻却只剩下大片大片灰褐色的、板结龟裂的荒地,如同被遗弃的巨兽尸骸。
零星几处顽强钻出的枯黄草茎,在寒风中瑟瑟发抖,如同垂死者稀疏的毛发。
更远处,几株孤零零的枯树立在荒丘上,扭曲的枝桠裹着冰壳,如同垂死者在铅灰色天空下伸出的、僵硬的骨爪。
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着尘土、牲口粪便和某种隐隐的霉烂气味。
风卷着沙砾和枯草碎屑,刮过空旷的原野,发出呜呜咽咽的悲鸣,抽打在斑驳的车厢板壁上,发出细碎的噼啪声。
李公公缩在车辕角落,裹紧了身上那件单薄的旧袄子,浑浊的老眼望着窗外这死气沉沉的景象,嘴唇无声地翕动着,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到极点的叹息,沉甸甸地砸在冰冷潮湿的空气里。
寒意,不仅仅是来自天气,更是从心底深处钻出来的绝望。
护卫队长赵虎策马行在队伍最前,一张国字脸绷得像块生铁,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四周死寂的荒野,手始终按在腰间那柄带着锈迹的刀柄上。
他身后那二十骑护卫,同样一脸麻木的警惕,马匹也显得无精打采。
这鬼地方,别说油水,连个像样的活物都少见,只有无边无际的荒凉和不知藏在哪里的危险。
“头儿,前面…就是凉州城了吧?”一个护卫舔了舔干裂的嘴唇,声音带着点沙哑的期待,又混杂着更深的失望。
赶了这么多天的路,终于要到了,可这目的地,比想象中还要破败不堪。
赵虎没答话,只是眯着眼,望着地平线上逐渐显露出来的那道灰黑色的、低矮的轮廓,从鼻孔里重重哼出一股白气,算是回应。
那哼声里,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烦躁。
车轮碾过一道干涸的河床,布满卵石的河底裸露在寒风中。
河床上残留着几洼浑浊发绿的积水,散发着一股腥臭味。
几只瘦骨嶙峋的乌鸦被车轮声惊起,“呱呱”怪叫着,扑棱着翅膀飞向远处光秃秃的土丘。
终于,凉州城的全貌,如同一个巨大的、饱经风霜的伤疤,彻底展露在众人眼前。
凉州城!
大胤王朝北疆的门户,七皇子萧景琰的封地所在。
然而,随着马车逐渐靠近,随着那灰黑色的轮廓在视线中不断放大、清晰,所有人心中刚刚升起的那一丝抵达终点的微弱欣喜,如同寒风中的烛火,瞬间被更深的寒意和失望所取代,彻底熄灭!
城墙低矮,远不及帝京的巍峨雄壮。夯土的外墙斑驳陆离,大块大块的墙皮剥落,露出里面深色的、如同腐肉般的土芯。
墙头上原本应该耸立的垛口,多处坍塌,形成参差不齐的豁口,像被啃噬过的骨头。
几段城墙明显是新近修补过的,用的土坯颜色深浅不一,胡乱地糊在破口上,显得更加潦草和脆弱。
城门楼早已倾颓了大半,只剩几根焦黑的木梁斜指着天空,如同指向地狱的路标。
两扇厚重的城门,其中一扇歪斜地半开着,门板上布满刀劈斧砍的痕迹,油漆剥落殆尽,露出底下朽烂的木纹。
另一扇则干脆不翼而飞,只留下一个黑洞洞的、毫无遮拦的门洞。
城门上方,一块巨大的石匾斜斜挂着,上面阴刻着“凉州”两个大字,字迹早已被风沙磨蚀得模糊不清,如同垂死者模糊的遗言。
没有守军。
或者说,只有稀稀拉拉四五个穿着破烂号衣的兵卒,抱着长矛,蜷缩在城门洞背风的角落里,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。
他们的皮甲破得露出里面的絮子,脸上沾满污垢,眼神空洞麻木,对这支挂着“凉王”旗号的车队到来毫无反应,直到赵虎粗嘎的呵斥声响起,才懒洋洋地抬起眼皮,敷衍地扫了一眼,又缩了回去,仿佛连抬抬眼皮的力气都是奢侈。
马车沉重地碾过城门甬道坑洼不平的石板路,车身剧烈地颠簸摇晃,发出痛苦的呻吟。
光线骤然一暗,又豁然开朗。
城内的景象,比城外更令人窒息。
街道狭窄而扭曲,路面坑洼不平,积着浑浊的污水和不知名的秽物。
两旁的房屋低矮破败,大多是土坯垒成,屋顶覆盖着枯黄的茅草或残破的瓦片,许多房屋的墙壁开裂倾斜,用歪七扭八的木棍勉强支撑着,仿佛一阵大风就能将其吹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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