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会如愿的。台风就是这样，来之前一点声息都没有，到来的时候就铺盖地。先是一阵安静，然后风开始在打转，裹着沙尘，像在跳舞，然后，突然间，暴风雨在下午一点多，枪林弹雨一般，呼啸着到来了。我看见，路上的土地被细密地砸出一个个洞，电视里那记者，也如愿地开始站在风中嘶吼着报道。母亲早早关掉店面回家了，台风本来不会有人出门的。父亲也如期做完上午的锻炼回来了。我起身要去关上门，却被父亲叫住，为什么关门？台风，不关门待会全是水。不能关，我待会要出门。台风要出什么门？我要锻炼。台风要做什么锻炼？你别害我，我要锻炼。就休息一。“你别害我。”父亲连饭都不吃了，拿着拐杖就要往门外挪去。我气急了，想抢下拐杖，他拿起拐杖就往我身上打。打在手臂上，马上是青色的一条。母亲赶紧起身去把门关上。父亲咆哮着一步步往门口挪，他右手要拿着拐杖维持住平衡，偏瘫的左手设法打开那扇门，却始终打不开。他开始用拐杖死命敲打那门，边哭边骂：“你们要害我，你们要害我，你们就不想我好，你们就不想我好。”
那嘶喊的声音锐利得像坏掉的拖拉机拼命发动产生的噪音。邻居开始有探头的，隔着窗子问怎么了。我气急了，走到门口，把门打开，你走啊你走啊，没有人拦你。父亲不看我，用拐杖先探好踩脚的点，心翼翼地挪动那笨重的身躯。身体刚一出门，风裹着暴雨，像扫一片叶子一样，把他直接扫落到路的另一侧了。他躺在地上，挣扎着要爬起来。我冲上前要扶起他，他显然还有怒气，一把把我推开。继续一个人在那挣扎，挣扎，终于瘫坐在那地方了。母亲默默走到身后，用身体顶住他的左侧，他慢慢站立起来了。母亲想引着他进家门，他霸道地一把推开，继续往前走。风夹着雨铺盖地。他的身体颤颤悠悠颤颤悠悠，像雨中的鸟一样，渺，无力。邻居们也出来了，每个人都叫唤着，让他回家。他像没听见一样，继续往前挪。挪到前一座房子的夹角处，一阵风撞击而来，他又摔倒了。邻居要去帮他，他一把推开。他放弃站起来了，就躺在地上，像只蜥蜴，手脚并用往前挪……最终他自己彻底筋疲力尽了，才由邻居帮忙，把他抬回了家。然而，休息到四点多，他又自己拿了拐杖，往门口冲。那一，他就这样折腾了三次。
第二，台风还在，他已经不想出门也不开口话，甚至，他也不愿意起床了。躺在床上，茫然无措的样子。没有声息，但他的内心里某些东西确实完全破碎了。这声音听不见，但却真实地弥漫开。而且还带着味道，咸咸的，飘浮在家里，仿佛海水的蒸汽一般。他躺在床上，仿佛生下来就应该在那儿。不言不语了几，他终于把我唤到床前，，你能开摩托车带着我到海边兜兜吗？那个下午，全家人七手八脚总算把他抬上摩托车，和负责开摩托车的我，用一块布绑在一起。秋的光雪白雪白，像盐一样。海因而特别好看。我沿着堤岸慢慢开，看到有孩子在那烤地瓜，有几个少年仔喝完酒，比赛砸酒瓶子，还有一个个挑着箩筐、拿着海锄头的渔民，正要下海。
父亲一直没话。我努力想挑开个什么话题。我问，以前不是听你收的兄弟，是这片海域最牛的帮派的吗？那条船上的人在向我们招手，是你以前的弟吗？他在后面安静得像植物一样，像他从来不存在一样。回到家他才开了口：“好了，我心事了了。”我知道，他认为，自己可以死了。疾病彻底击垮他了。他就像是一个等待着随时被拉到行刑场的战俘，已经接受了呼之欲出的命运。这种绝望反而也释放了他。他不再假装坚强了，会突然对着自己不能动的手臂号啕大哭；他不再愿意恪守什么规矩，每坐在门口，看到走过的谁不顺眼就破口大骂，邻居家的狗绕着他跑，他心烦就一棍打下去，哪个孩挡住他慢慢挪行的前路，他也毫不客气地用拐杖去捅他。
他甚至脱掉了父亲这个身份该具备的样子，开始会耍赖，会随意发脾气，会像孩一样撒娇。那些下午，每次我放学回家，常可以看到门口坐着一群年老的乡里，围在他身旁，听他讲述着一些稍微夸大的故事，跟着抹眼泪。又或者，有不同的邻居登门，向母亲和我告状，父亲与他家孩子或者狗吵架的故事。父亲的形象彻底崩塌了。姐姐和我对他的称呼，不断调整，从“父亲”一路退化到昵称阿圆，甚至到后来，他与我那刚出生的外甥女并列，外甥女昵称粒仔（闽南语叫娇、圆润、可爱），家人都称呼他为大粒祝他竟然也乐于这样的称呼。继续惹哭那些年老的乡里，和邻居的狗吵架。然而，死亡迟迟没来。为了期盼死亡的到来，他讲话都特意讲述得好像是遗言的感觉。他会：我不在了，你自己挑老婆要注意；会：我一定要火化，记得你走到哪就把我带到哪。他几次还认真地想了半：没事的，我不在，家还在的。我一直把他的这种话，当作对疾病和死神孩子气的娇嗔，然而，这种话还是刺痛我。特别是那句“我不在，家还在的”，会让我气到对他发脾气。不准你这么。我会大声地凶他。我的是实话。反正以后不准你。他不吭声了。过一会儿，随便哪个人路过了，不管那人在意不在意，他会对着那人：“我刚给我儿子，我不在了，家还会在，他竟然对我发脾气，我没错啊。”然后转过身，看我是否又气到要跑来凶他。一开始我真的不习惯这个退化为孩子的父亲，何况撇去他的身份，这还是个多么奇怪的孩子，动不动把刺痛我的生死挂在嘴上。但我也知道，这是他能找到的最好的生活方式。虽然死亡一直没等来，他却已经越发享受这样的生活方式。慢慢地，他口中的死亡似乎已经不是死亡，而是一个他没盼来的老朋友。他开始忘记自己决定要离开的事情，偶尔漏了嘴：“儿子啊，你有了孩子会放到老家养吗？儿子啊，孙子的名字让不让我来取？”我会调侃着问：“怎么，不死了？”“死！”他意识过来了，“还是要赶紧死。”然后自己笑歪了嘴，一不心，口水就从那偏瘫的左边嘴巴流了下来。这个生僻的医学知识是父亲生病后我才知道的：冬冷，饶血管会收缩。上了年纪的人因此容易疲惫，而对父亲这样的中风者来，血管收缩，意味着偏瘫的加剧。上一个冬他走路越来越不方便，几次左脚都迈不出步去，直接摔倒在地上。摔得头破血流，全身淤血。我终于以一家之主的身份，下令他在这个冬要乖乖待在家里不准乱动。他听了，像个孩一样，眼眨巴眨巴地看着我，问：“如果听话，是否可以买我最喜欢的卤鸭来吃。”
(本章完)
喜欢刀魔的尾声请大家收藏：(m.qbxsw.com)刀魔的尾声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