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节见闻
大半年的时间已经过去了，但几乎每天早晨，戚小刚睁眼醒过来时，总是没有意识到，自己身居何处。直到同监室的狱友，开始起床、说话，戚小刚这才想到，自己已经失去了自由，被囚禁在监狱里。
被关进这种地方的人，百分之一百，都是自身存在着或多或少的问题，触犯法律后，才沦落到这般境地的。每个人，内心都存了这样的念头，彼此之间，戒备心理十分严重，不会轻易相信他人，也不愿意轻易与他人处成朋友。
可是，时间呆长了，原有的戒备心理，自然就会慢慢松懈，该怎么与人相处的，又怎么相处起来了。冷静下来的时候，理智占了上风的时候，又会暗暗告诫自己，这些人，或多或少，都有问题，自己千万得小心。
干劳动，多数时间，是在一个大的车间里，干点手工活啦，跟着有经验的人学学技术，比如缝纫啦之类的。除了劳动时间，其余很多时候，同一监室的人，还不得不相处在一起，这是别无选择的事。
相处时间长了，各自所犯的事，蹲进监狱的由头，大家便都清楚了。有的，是自己坦白的，有的，是知情者悄悄说出来的。其实，细细一想，长年累月得呆在一起，不说说这些，不聊聊这些，大家还拿什么来交流呢。
有的人，说起自己所犯的事来，无遮无拦，津津乐道，反复讲述，大肆渲染。不以为耻，反以为荣。脸皮之厚，让人不可想象，自尊心这种东西，在他身上，仿佛是种天生的残缺，似乎从来就不曾有过。
殷茂就是这样的一个人。
据说，东汉时期，有个才子叫应奉的，记忆力超强，他去拜访一个名叫袁贺的官员时，在袁家做马车的一个工匠，打开半扇门，露出半张脸，告诉应奉说，主人不在家。几十年后，有一天，应奉与那个做车工匠在路上相遇，马上认出了对方，和对方打招呼。这一记忆力罕见的事例，成了“半面之交”典故的由来。
如果认识殷茂，那每一个人，都可以充当一下才子应奉。都有过目不忘，半面之交也能牢记胸怀的本领。
殷茂太瘦了，用“骨瘦如柴”来形容他，这个词语还嫌过于丰满了一些。
殷茂是比骨瘦如柴还要瘦的那种男人。
他的那张脸，就像是在一个骷髅头骨上，随随便便蒙上一块塑料皮，蒙上的这块塑料皮，又没有贴紧、压平、碾实、服帖，松松垮垮、晃晃荡荡的。这就令他的那张脸，看起来，就像在骷髅头骨上，胡乱搭了一块皮子。乍一看去，会给你一种前所未有、独一无二的怪异体验。殷茂那张脸，把惊悚和搞笑，天衣无缝、完美无缺地水乳交融在一起！
见到殷茂，你会不由自主地惊叹，世界上任何一个伟大的艺术家，都弄不出这么奇妙的一幅作品，都会心甘情愿地拜倒在殷茂他爹妈的脚下，他们养得出这么一个儿子，定是天工，绝非人力。
在狱室，洗澡算是一件比较惬意的事。把衣服褪尽后冲洗一身的污垢，放松的，不止是体表的皮肤，灵魂，也跟着轻松起来似的。而且，这也好像有某种寓意，摆脱了一种俗世意义的束缚，是另一种形式的自由。——自由，这是所有的囚犯都无比渴求的东西。
无一例外，狱友们的任何一类活动，殷茂都一如既往，从不落在人后。他以十倍的积极，百倍的热情，万分的亢奋，忘我地投入到这项运动之中。等他把衣服褪尽，露出他那庐山真面目的时候，见到他那形象的所有狱友，一下子全都僵硬了。全都觉得凉嗖嗖的，鸡皮子疙瘩，一串一串地涌起来，咕噜咕噜，迅速布满全身。一股冷冽的寒气，从脚底板心，直冲脑袋顶部。
即便是最热的天，最想冲凉水澡的时候，只要见到殷茂，大家都觉得，再也没有必要冲凉水澡了。看一眼殷茂，就够了，够凉的了。而且，不是一般的凉，简直是拔凉拔凉的，不刻意控制着一点，也许还会凉得发抖。
殷茂那身子，哪里有半丝活人的活泛气息。完完全全就是一具骷髅骨，与骷髅的唯一差别，就是有些身体组织依然存在，没被镂空。如此而已。
这家伙，能吃能喝能睡，那肌肉，究竟被他长到什么地方去了呢？究竟被谁给贪污窃取去了？他自己也笑嬉嬉地，说不清自己肌肉的去处。
就是这么样一个人，就是这么一个瘦鬼，风大一点都会被吹走，一拳头就担心把他打折了的人，他所触犯的，竟然是强奸罪。
当殷茂首次把自己所犯罪行公诸于众时，狱室里最沉稳的人，戚小刚，都沉不住气了。
“什么？你说，你犯的是什么？”戚小刚撑起身子，惊讶地发问。
全监室的人，都像神话故事里，被人使了“定身法”，一动不动，只眨巴着眼睛，定定地望着殷茂，期待地望着殷茂，狐疑地望着殷茂，希望能听到一个没有漏洞的、圆满稳妥的回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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