陆母最开始不想带保镖回村，其实怕得就是这个。
只不过她不是怕自己被人说闲话，而是怕女儿被人说闲话。
她这么大岁数了，又经历过很多人生的巨变，对于别人的看法，早就看淡了。
但陆宁还年轻，正是最敏感最在乎他人眼光的时候，所以陆母总是希望她少受点言语上的伤害。
毕竟从前他们家失势的时候，陆宁才出生，一直到十岁了还没享过一点福。
加上陆宁从前又因为村里人的霸凌得过自闭症，陆母就总是提心吊胆的。
现在陆宁问起来，陆母觉得，自己还是要认真地向女儿解释清楚。
“宁宁，你知道咱们家从前为什么被村里人欺负吗？”
陆宁转开目光，看着地上的小草，“因为我们是地主。”
“地主不仅仅只是名头上说说，要是认真讲起来，我们的祖辈确实有剥削别人的人。”
陆母看见陆宁一下子变得震惊又仓皇的脸色，狠下心接着说道：“宁宁，我们家不算是完全无辜的。要真算起来，无辜的只有你一个。你出生时家里就没落了，那些荣华富贵，你从没有享受过，也不应该为它背负代价，但是我和你哥不一样。”
“家里败落的时候，哥哥也是孩子啊！”
“他的确也是孩子，但他做过十年的小少爷。”
陆宁听到这，有点生气了，“妈，这么说不对。我哥出生在什么家庭，又不是他可以选的。”
“要是这么说，妈出生那个年代，女人都做不了主，妈也无辜了。”陆母轻笑了一声，接着道：“但话不是这么讲的，你错没错，是大家一起评的，你就不能只向着自己说，也得向着别人一点。”
“可是地也都还回去了呀！我们家的宅子、财产也都充公了。为什么还要那样对我们？”
陆宁从前自闭，什么都不说，但这并不代表她没有怨言。
她从前不说出来，只是把怨恨内化了，现在病好了，很多心里话她也能说出来了。
“村里人肯定也有不对的地方。看起来，他们很过分，连小孩子都要欺负。但是宁宁，你知道我们家欺负了谁吗？”
陆母的眼神很复杂，其实她也并不羞愧，但她明白别人为什么恨她。
陆宁摇了摇头，嘟囔道：“我只看见别人欺负我们了。”
“咱们家欺负的人，已经很老了，有的都到地底下去了。”陆母回想着从前的日子，说道：“说到底，妈也是普通人，从前家里富贵，给我什么我也不会去想，为什么给我这些？这是不是从别人那里剥削来的？我只会想当然地认为，这是祖上传下来的，是我应得的。家里让我锦衣玉食、穿金戴银，让我使唤老妈子、丫头，我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，因为在我看来，富贵人家都这样。相反，我还觉得我宽容待下，在富人当中算是很善良呢！”
说到这，陆母话锋一转，“但这么想其实是不对的，你的祖辈做错了事，如果你真的明事理，就该弥补错误。地主的土地，最早也是从农民手里夺走的，那些农民失去土地，吃不上饭，做了佃农给地主干活能活下去的，还算是运气好的，运气不好的，早就冻死饿死了。”
“可是要是这样算，兴许每个人都是有罪的，成王败寇，家族兴衰都是常有的事，谁能保证贫农的祖上没有地主呢？”
“可这毕竟是不能追溯的事了。而我们这些地主后代活在世上，是别人一眼就能看见的。能看见，就有仇恨。”
陆母说这些话的时候，保镖忍不住看了她一眼。
这些保镖都是退伍兵，很难讲从前是不是也看不起地主后代。
不过现在都改革开放了，他们养家糊口，也要与时俱进，所以也只是拿钱办事，尽责任把人保护好，对于陆母陆宁，他们并没有多余的看法，只觉得是需要保护的妇孺罢了。
说白了，他们只把陆母陆宁看作陆铮这个雇主的家人，也没觉得陆母一个农村妇女能有多大见识。
但今天陆母说的话，却让他们有些刮目相看了。
自己受了十几年苦，还能为欺凌过自己的人讲公道话，这一点，就让很多人望尘莫及了。
保镖不动声色地往前挪动了一下，想听听陆母接下来要说什么。
陆母没注意到这些细节，只看着陆宁，接着说道：“村里的确有一些浑水摸鱼，趁乱为自己牟利的小人，像是郝家、刘家这些，要么从前仗着自己给咱们家做事去农民家里作威作福，事后又倒打一耙，要么是外地搬来的，受苦受穷跟咱们没关系。这些人是要刨除在外的。”
陆宁沉默了一会儿，抬头问道：“那剩下的呢？”
“剩下的，他们完全有理由恨咱们家。虽然表面看起来，咱们家到你爷爷这辈就很与人为善了，但到底土地在咱们手里，别人在咱们面前，还是要低头做人。可是解放后就不一样了，解放后土地是公有的，是大家的，村里人人都能翻身做主，抬头做人了。”
陆母说到这，问陆宁，“要是你发现你能过更好的日子，是有一个人阻碍了你，让你蹉跎了半辈子，甚至快一辈子，才过上好日子，你会不恨他吗？那些上了岁数的人，恐怕是最恨的。”
陆宁脸色变了变，很失落地说道：“妈，我们会一辈子抬不起头吗？”
“我要说的正是这个。”陆母很坚定地摇了摇头，“我们认为自己有罪，完全是遵守新社会的规则，那么我们摘帽子，也是遵守新社会的规则。犯罪尚且有赎罪的机会，我们过去吃了十几年的苦，已经把我们的罪孽赎清了。”
“那刚才……”
“刚才刘根花那群人议论我们，是他们不对。”陆母斩钉截铁地说道：“咱们现在花的钱，是你哥光明正大挣来的，咱们娘俩没对不起任何人，咱们就得理直气壮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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