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宛轻轻推开自己的房门，一室晦暗。
她一人呆坐在榻上，强收了一晚的泪意终于在此时再也忍不住。
泪眼朦胧中，有人推门进来，在她身边坐下。
就算没有灯盏，她也知道这人是王维，所以一动不动地坐着，尽情地流泪。
良久，他轻轻伸手拭去她脸颊上的泪，咬着下唇轻轻颤抖，喃喃道：“阿宛…………我们从此便不能再见了，是吗？”
阿宛心头一颤，终于停了泪，胡乱擦着泪水，勉强笑道：“乱想什么？一身的伤，也不歇歇，再过几个时辰，便要动身了。”
王维眼中翻滚着黑沉沉的痛楚，沉默了半晌，突然道：“你还是没有学会撒谎……你刚才和阿诺说的，我都听见了！让你离开我，便是圣上答应放过我的条件吧？”
他有些急切地道：“阿宛……我对玉真，有痛恨，有无奈，有怜惜，有愧疚……但唯独没有爱……那一夜，雪中的梅树下她扮做你的模样，又喂我喝了春酒……”
他声音越来越低，似乎也没有了底气。
阿宛亦制止了他再说下去：“摩诘……玉真的事，来龙去脉我都知道了……她，亦不过是一个可怜人……我不会因为她而怨怼你，但我恨的是，我曾经那么毫无保留地相信过你！你有那么多机会开口，但你从未向主动我说过一个字 ！”
王维张了张嘴，想要解释，却还是垂眸不语。
解释什么呢？
自己的优柔寡断？自己的慌乱无措？自己的心存侥幸？
万般皆是错，一步错，步步错。
爱人之间，信任最坚韧，亦最易碎。
一室晦暗中，两人默默对坐着，只有窗外隐约的月光透过纸窗，为二人打上淡淡的轮廓。
阿宛突然跳下榻来，走到窗边，推开了窗。
一轮半月高悬在烟玉般的夜空中，月明星稀，曲江畔的杨柳树上万千柔丝静静垂下，皆笼罩在一片晦暝夜色里，皆如水烟。
杨柳依依欲留人，不管是洛水边，曲江畔，还是明日的渭河边，却都是一样徒劳。
她再不犹豫， 轻轻说道：“摩诘……我的人生，并不是只有你！”
“可我的人生，却只有你！”
“撒谎！”
阿宛心中绞痛，比任何时候都要痛，也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。
“你的人生里，有阿娘，有王家弟妹，有放不下的清高，有争不完的清誉，有守不完的戒律……你心比天高却优柔寡断，你志向高远却胆小怯懦，什么都想要，又什么都放不下，所以半官半隐，半佛半俗，半清半浊，活得特别拧巴！”
这一长串话，一字字都如同重锤一下敲在王维心中，敲得他脑子嗡嗡作响。
半晌，他才缓了口气：“阿宛……我承认，玉真的事，是我瞒了你，是我没有坦然相待……但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，你难道不想求个结果吗？”
阿宛抬头，目光微凉：“什么是结果？结婚生子是结果？白头偕老是结果？”
“是！”
“这世间兰因絮果，最后相看两厌的怨侣，还少吗？”
“我们不会！我会包容你，迁就你……”
听到这话，阿宛长长地吁了一口气，眼里摒出了泪：“我凭什么要你包容，要你迁就？“
王维一怔，无话可说。
阿宛声音微颤，却越发挺直了腰杆：“摩诘，你我个性本是南辕北辙，无法强融！我阿娘其实说得对，我们龟兹女人是大漠里的沙雁，要展翅翱翔才对；我一想到要像柳夫人那样，终身困于一方院落，我就很害怕……哪怕那个院落很美，哪怕身边的人是你！我想去外面走走看看，人生在世，不想拘泥于眼前的一城一池，一粥一饭；天地辽阔，山河壮丽，人真的好渺小；在天地面前，人间求不得的苦，便渺小得不像话了！”
王维从骨头缝里往外冒着压不住的寒意，神魂却仿佛在火上炙烤，痛得眼前涌起了水雾。他总以为自己能挺下去的，却原来他远比自己想象中软弱。就如一些话，他以为他可以忍着永远不说出来，可是它们就在他的胸口，撞击着要冲破他的心脏。
“你要放弃了吗？……今时今日，你和我说要放弃？“
阿宛默默低下了头，半晌，淡淡道：“摩诘，我累了……你我不过世间微尘，求而不得是常态，不如，就这样吧！我不想再看着身边的人因为我们的执念，而一个个倒下……都说佛能渡恶，可这个恶在天道中，在人心中，在血中，在肉中，能渡吗？“
身后是死一样的寂静。
她转身回望，一抹淡淡的月色入窗，亮了几分，将屋内涂染得水墨一般朦胧。
王维月白色的身影站在屋中，通身有一层层淡淡的清辉，飘然出尘，脸上，脖颈还有手上的几道血痕，更显得触目惊心。
恍惚间，仿佛是克孜尔山谷间初见时，那个一身血污的白衣少年站在了阿宛面前。
近十年的光阴，竟奇妙地融合在了这一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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