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……这是什么。”
荒漠之上夜风凛冽，一个被干硬发白的裸色披风裹了个结实的人，看着被沙子掩没了半个身子的不知死活的生物躯干，自言自语道。
他们所在之处的山坡，表面上覆盖的稀薄沙砾被风卷起，露出泛黄的森森白骨。气流钻过孔穴，如长啸，如低吟，恍若这堆鳞骨组成的怪物正在宣告自己的诞生。
这个世界，已经太久没有出现过像人类的动物了。
被侵蚀得如同天然海绵一样的石洞内，风声夹杂着各种莫名的呼啸在空室里回响。一只缠着棉麻布条的手从石堆后抽出一根浸过油脂的木条，抛进了一旁的火堆。
篝火的另一边堆放着一些看不出原貌的布块和衣料，细微的窸窣声从其下传来。整理火灰的人动作从容，一双漆黑的眼瞳从斗篷之下打量着那个如小动物一般耸动的东西。
先是一双漆黑的盘角，再是一颗灰色的毛绒脑袋，看似无害的可爱面庞上，一双如血色般殷红的竖瞳让任何人都不能小觑她的真实身份。
与之对上眼神，斗篷之下的人嚅嗫了些什么，但并没有谁能听清。只待懵懂状态下的长角少女终于彻底清醒，拽着身上披盖的布料张开嘴：“我想喝水。”
斗篷人没有用语言回应，手却从衣服下伸出，朝着那边抛过去一个兽皮缝制的水袋。长角少女看着纤弱，倒也下意识地用单手掐住了那只比她脸还要大的水袋的颈部。她打开壶嘴，小鼻头耸动了几下，眉头轻微地皱起：
“这不是水。”
“血，新鲜的，可以喝。”
斗篷人的声音比她的形象要亲切，称不上清脆悦耳，但平稳和缓的语气让人觉得舒适。
“……我不要。”长角少女终于还是没有下那个口，把瓶口封好后放在一边，在身下的布料堆里翻找着，似乎在找一件足以裹身的衣服。
“穿这个。”一件相对柔软的长衫被斗篷人扔给少女。
简单审视后，少女在披盖下摸索着换好衣服，如初生小鹿般扶着岩壁缓缓站起身，朝着洞穴口一步步走去。
面朝荒芜而广阔的苍茫沙漠，少女在一瞬愣神后眯缝着眼睛极力向远方眺望。除了沙石、山岩、与天相接的、模糊的暗红色地平线，只余一些零星分布的、形态各异的野兽。
“这样的世界，如何？”
斗篷人不知何时来到了少女身边，黛色的眸子如同死寂的深渊，凝望着光怪陆离的影子与红褐色的沙海。
“……”长角少女静立了片刻，第一次把目光正式地投向斗篷人，“怎么离开这里？”
没有对长角少女突然的发言感到意外，斗篷人淡然地瞥了她一眼：“现在的你，做不到。”
“怎么做。”长角少女没有丝毫迟疑，目光炯炯地直视着斗篷人。
骤地，迅速攀升的气场从斗篷人身上爆散开，凝聚成具象的深红色火焰，笼罩在她的周身，随着被风鼓动的衣衫忽明忽暗。
“战胜我。”
长角少女的眼睛扑扇了一下，在感受到威胁的瞬间就后撤了半步，赤足在砂岩上留下浅浅的痕迹。
只是短暂一瞬的对峙，长角少女就接连退后了数十步，直到整个身子都用靠在崖壁上。
“小心。”
一只手托住长角少女摇摇欲坠的腰身，披挂在身上的布片被凸起的尖石挂住，阵风刮过，斗篷被卷到高空，融入夜色再也不见。高束的黑亮长发被风扬起，两鬓飘飞的发丝扫过斗篷人白净的脸颊，一双凤眸眼尾高挑自带英气，两撇一字眉显其面相不怒自威。
“……我现在赢不了你。”长角少女眸光黯了黯，视线扫过自己还有些酸软的腿脚，脸上的复杂之色一闪而过。
“我知道。”斗篷人扶着长角少女站回山岩之上便撒了手，“那你还想离开吗？”
“我想。”
斗篷人眼眸微敛，不好分辨在笑还是在怒：“跟我来。”
不知跟着斗篷人在荒原上走了多远，一直循声规避沿途野兽的斗篷人却在听到一个声音后立即改变路线，笔直朝着目标靠近。
长角少女只是迟疑了片刻，立刻抬腿跟上。她原本最开始会在粗糙石砾上磨出血口的脚底，也在不自觉时悄然附上了一层透明的鳞片状薄皮，踏下的足迹也一个比一个坚实。
只是刚翻越了低矮的土丘，长角少女的视野中并没出现那个一直在前带路的黑色身影，迎面而来的却是一张腥臭味扑鼻的黑色巨口。
没有留给她多少时间挣扎，她的身躯就被粘稠滚烫的液体包裹，刺痛的感觉布满每一寸肌肤。身体各方传来的压力让她觉得身躯几欲爆开，每一寸骨头都传来碎裂的轻响。眼前除了黑暗寻不到一丝光亮，耳畔除了刺耳的嗡鸣，就只有胸腔被肋骨刺穿后肺叶鼓胀时发出的气哨声。
五脏六腑在体内肆意游移，她觉得自己的肢体好像被延长了数倍，各肢体间却仿佛隔了很远，除了隐约的感知外什么都无法控制。“疼痛”成了恍惚的碎片，在她的感知刚要触及某处时，却总被更加强烈的其他感觉打断。她的意识好像永远都慢了一步，如盲目的野犬一样，在各个感官传来的信号后苦苦追逐。
……但是，为什么一定要感知呢？
她迟钝的思维好像被谁触及了似的，突然跳跃了一下。她自己已经意识到，这种杂乱的感知所传达出的信息，对无论怎样的生物都意味着失去了生命体征。而她为什么还有什么在“思考”，或许只是弥留之际的黄粱一梦吧。
兴许只要她按下“登出”键，连同自己在内的这一切就都会全部归零吧。
……
登出……是什么意思来着？
……
在没有“时间”的某个地点，躺在一摊软烂肉泥之上的少女睫毛微颤。
不远处的斗篷人也在同一时间把视线投向此地，注视着少女的再一次“苏生”。
少女的发丝被血水黏住，浑身上下被淡红色的冻状胶体包裹，好像从卵泡中钻出的蛙苗，一片混沌中，胸脯的起伏是她与外界唯一的互动。
似有一只手轻擦去蒙蔽她双眼的污秽，少女终于听见了一个不同于筋骨寸断、血管破裂的清晰人声：
“欢迎来到‘世界’——依靠你自己的双脚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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