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云忠,我知道你回京城是为了什么。”皇上交代完一边,转头亲切地拍了拍一旁唐云忠的胳膊,“朕知道你像极了老国公,重情重义。但是此事,朕的心痛比你更甚,北境眼下还算安定,若老国公不嫌弃,你便在宫内暂住一段时间,正好最近小九闹着要和你比齐射,你留下在宫里玩一阵,等年过完了再回去。”
“圣上如此安排,小将只能遵命了。”
“哈哈哈,你啊,打小长在我们身边,你抗旨也不是一次两次啦,现在又装什么乖巧呢?”
两人就这么和和睦睦地走了,身后呼啦呼啦跟了一大队人马。六皇子背着手走到我身侧,俯视着坐在板凳上的我,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一下嘴角:“走吧,许姑姑,我们正好去看看你的病人。”
我空口吃黄连,有苦说不出,回了一个相当难看的笑容:“六皇子,您就、您就非得紧着我一个人薅吗?”
“姑姑这话什么意思,前夜可不是本王让姑姑逞英雄的,怎么成了本王不放过姑姑呢?”
六皇子说着话呢,转头看到旁边。皇帝身边的胡广生捧着一个托盘小跑过来,“着圣上吩咐,赐八品掌药女官许梨彩蝶绒花两朵,鎏金雀影金钗一支,玛瑙兔绒抹额一块。许姑姑,领赏谢恩吧。”
我无奈,只能又笨拙地跪下磕头:“臣女许梨谢圣上恩典。”
赏赐拿着小木盒揣好了抱在怀里,我吊着一条胳膊跟在六皇子身后一路小跑,一抬头果然还是那个熟悉的温贤阁,也只能默默叹了一口气:“果然啊……”
一阵风吹过,屋内几棵梧桐生得高大粗壮,金黄的落叶飞出高高的宫墙,像漫天纷飞的金雨般落在我身上,我伸出手一抓,便捏到一片绿黄相接的扇形的梧桐叶。
六皇子背手侧身立于梧桐枯枝之下,金色的落叶在他身侧纷纷落下。他甚是感慨地叹了一口气:“能捱一年是一年,树如此,人亦如此,只盼着今年不要那么冷……让兄长能挺过去。”
我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——我明明记得上一世年关前,大皇子周恪己就因为重病去世了。莫不成,大皇子的死并不是六皇子有意为之?
“你还等着做什么?”六皇子推开温贤阁的门,转头招呼我,“快来,你去好好给兄长请个安,接下来的日子里,你自己心里清楚。”
“你的命,和皇兄的命,是拴在一处的。”
我吓得咽了一口唾沫,默默点点头,踏进室内。
四周很是安静,就仿佛早已荒废无人居住一般,我注意到后院落满枯叶的树下,多了一个小小的土包,那粗糙的形态不像是用过工具,倒像是徒手堆出来的。
就在我还看着土包的时候,就听得后院居室内传来六皇子的惊呼:“皇兄!皇兄!”
我心头一紧,抱着受伤的胳膊匆忙向少了半扇门的寝宫跑去。
进门依旧是一股陈腐的气息,空气中浮动着大颗粒的灰尘,我呆站在门口,就看见六皇子跪在床榻边,床上只穿着里衣的人毫无回应,手臂从床榻一侧滑落,上面是一片近乎于黑色的红。
那一片已经变得黯淡的红色灼伤了我的视线,我匆忙丢下手上的落叶,也顾不上僭越礼仪,冲到床榻一侧直接跪下,伸手摸向床上人的耳后,沿着骨头一点点摸过去,好不容易才摸到皮肤下方缓慢的跳动。我松了一口气,顾不上自己肩上的伤:“六殿下,快帮我看看血止住了没有?”
“止住了,伤口已经干了。”六皇子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,“怎么样了?”
我闻言稍松了一口气:“恪己大人身体孱弱,反而救了他一命,不过眼下他耳后脉象微弱,情况凶险。六殿下,劳您快些去太医院那些十全大补丸,再挑上一根二十年以上人参,拿上这些之后若恪己大人可以请到太医,便请左院判刘太医带针包来一趟,若不可请您再带一些其他补血的药回来,当归、红枣、阿胶您先抓着,再带个秤和煎药用的炉子。”
我看六皇子眼神发愣,呆在原地,越发着急起来,不由得声音都提高了:“快啊!不要愣着啊!”
闻言,他惊惶地看我一眼,随即扭头跑出寝宫。
我转头继续看向床上的前太子周恪己,心中忧虑纠结半分未曾淡去——前世也是这般凶险吗?阮梅也经历了这些吗?还是说其实太子就是死在了今日,但是温贤阁偏僻无人问津,他去世的消息蒙了几个月才让所有人知道。
枯草一般的发丝间,明明是一张姿容端丽的脸,纵使眼下落了难面上消瘦得只剩下骨架,也能看出往日尊贵仪态
我恨得咬牙切齿,顾不得姿态,趴在地上抬起他的手放在身侧:“好端端的一条性命,偏偏不珍惜……真是活该的!”我瞪了一眼床上的病人,忍着疼把固定的树皮扯下来,脱下了外层加绒的官服,门板窜过来一阵刺骨的寒风,我全身一个哆嗦,小声骂了一句,把官服盖在床上人的身上。
这一切都好像是本能所为一般,我几乎下意识就做了这些,我知道自己的性格,我从不愿看人真的死在我面前,哪怕有诸多波折,我起码也想要竭尽自己的全力去救一次。更何况,这是曾经传闻中至纯至善的太子,曾经在四海之内人人称赞其贤明的太子:“你为什么会流落到这般地步?”我一边把衣服披在他身上,一边哆嗦着揉着他的耳垂后的穴位。
“一个人真的能在一夜之间完全不一样嘛?或者说那些传闻都是假的?”我摇摇头,手一直在他的人中和耳后用力摩擦着,背后风一阵一阵窜过来,我只能拿自己的身体挡住风,“不像啊……都说人落魄的时候最暴露本性,如果太子真是会弑父杀君的人,为什么那一天他都已经一心求死了,还是愿意为了保护我而接受医治呢?我和他本来就是素未蒙面,我也能看出他并无非分之想,那一日,明明只是为了让六皇子不要为难我……”
我一个哆嗦,咬住牙关,心里泛起一丝不忍,小声抱怨起来:“你可知道,上辈子你死后十年,还能把我害死了?”
忽然,床上的人轻哼一声,睫毛如蝉翼般轻轻颤动。我见他终于有了些意识,心中大喜,着急地趴在他脸侧,小心扶着他的侧脸:“恪己大人!您可以听到我的话吗?恪己大人!”
半晌,他才懒倦地微微睁开眼,眯着眼睛目光恍惚无神地望向我:“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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