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一晚，刘悦川睡得很不踏实。她忧心忡忡过了一夜，第二天眼睛下挂着两个黑眼圈。
杨千舸来接她上班，被她狼狈的样子吓一跳：“你昨晚睡了多久？”
“我睡不着。”刘悦川说：“我怎么连病因都找不到呢，我白读这么多年书了。”
杨千舸劝她，“百度搜索还有虚假消息呢，你只是个人，有不知道的东西也正常。”
“正常个屁。”刘悦川还是不肯放过自己，“我是医生诶，病人来找我求助，我说对不起，我不知道。那我还做个屁医生，我脸都不要了，还有没有出息了，回家嫁人得了。”
她正被负面情绪包围，杨千舸不敢回嘴，只敢在心里想，嫁人怎么啦，我保证把工资卡给你，什么都听你的。
他又想起自己当兵那会，如果别人射击拿了十分，自己拿了九点五，他也觉得自己没出息。
还有巡山，如果山上哪条小路赵小军知道，自己却不知道，他也认为是自己的失职。
原来是这种情绪。他想，还好闭嘴了，没瞎说八道。
两人来到诊所门口，小葛的妈妈已经到了。
她不是来找刘悦川求助的，她是来找她算账。
小葛很抗拒去医院，昨天在镇医院门口折腾的动静很大。
一个镇能有多大，就算彼此不认识，稍微打听几句也能找到熟人。小葛的事很快传开了，大家都说小葛有精神病，被高考压力逼疯了。
小葛妈妈是挺在乎面子的那类人，被众人的闲言碎语逼出满肚子火气。她气得一宿没睡，天才亮，就找刘悦川算账来了。
她把脑CT的照片丢给刘悦川，大声骂道：
“我说呢，你但凡有点能耐，为什么不留在帝都，要来我们无忧乡，原来是个庸医。什么博士，什么大学生，我呸，都是假的。
你没这本事就不要乱说，还说我女儿神经病，我看你才有病！
人家镇医院的医生说了，我家姑娘脑子没事，就是压力太大。人家正经医生都笑话我没事找事，说有这时间，不如让孩子背俩单词！
我看你就是和镇医院勾结，吃回扣——”
迎着她的骂声，刘悦川捡起小葛的脑CT。她大脑一切正常，没有任何异样。
刘悦川渐渐皱起眉头。
杨千舸正劝小葛妈妈冷静，刘悦川冷声说：“我不是博士，我是硕士。”
见两人看向自己，刘悦川又说：“我是同批社招里成绩最好的，我有没有本事，有没有资格，你说的不算，卫健委员才说得算。
其实你知道我的判断没问题，只是比起你女儿的健康，你在乎自己的面子。
镇医院的医生和你说没问题对吧，我告诉你更详细的：这张脑CT说明两件事。第一，你女儿真的没事，只是学习压力太大，我希望是这个原因。
第二，你女儿，病情很严重，而且我们查不到病因。”
小葛妈妈破口大骂，“你咒我女儿！”
杨千舸看向刘悦川，面对责骂，她脸上没有半分恼怒，甚至带着一丝悲悯：“我的建议不是，去市院，先挂神经内科，排除大脑器质性病变和脑炎。再挂精神科，考虑双向躁狂和精分的可能。一定要快，不能拖。”
小葛妈妈怔愣地看着她，有惊恐在她脸上一闪而过，随即，她露出愤怒的神情，好像刘悦川是个恶魔，自己和女儿全部的不幸都来自于她。
刘悦川猜到她接下来没好话，打断她：“你现在应该操心你女儿，而不是冲我发泄怨气。……希望你不要为自己的决定后悔。”
小葛妈妈骂骂咧咧走了，刘悦川问杨千舸，“小葛家条件怎么样，她父母对她好吗，会为了省钱不带她去做检查吗？”
“她家条件还行。父母就她一个孩子。至于去不去，我也不知道。”杨千舸问刘悦川，“刚才她骂你，你为什么不生气，还很同情她？”
刘悦川说：“如果小葛没事，皆大欢喜，她骂得没错，我该受着。如果小葛有事，她下半辈子完蛋了，她想骂就骂吧。”
杨千舸皱眉，“你的意思是，小葛有生命危险？”
“杨千舸，你真善良。”刘悦川叹气，“你以为人间最悲惨的事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吗？不是的，更悲惨的事，白发人养黑发人。
有的孩子得了病，没有劳动能力，只能靠父母养着。你要知道，我国大多数家庭的收入，是撑不起病太久的。
我见过七十多岁的父母，在太阳下干体力活，每餐饭只吃涮烂菜叶子，只为了让他们五十多岁的儿子多活一天。
我甚至见过不止一次。……这种事，在每间医院，每天都在发生。”
刘悦川脸上除了悲悯，还浮现些许无助：“……可我什么也做不了。
我们医院曾经组织给一个家庭情况特别困难的重症患者捐款。没错，我们能捐了一个，可我们能捐十个，一百个吗？医护人员也有妻儿老小，我们也要养家，也要生活的。
我想救每一个人，我想所有人都活着，可我做不到。我觉得自己学得太少，世界上的病症太多——”
突然间，她看见杨千舸的眼睛，他正专注地看着自己，眼里亮晶晶的，好像在看什么宝贝。
刘悦川莫名羞赧起来，说了句“我有点上头了”，借着掏手机的动作低下头，不让他看自己的脸。
她给冯主任发去小葛的病情和脑CT，向他咨询可能的病因。
杨千舸学她之前的样子，故意把脑袋凑到她面前：“你脸红了。原来小刘医生会为这种事害羞。”
“我没有。”刘悦川别开头，“……又不是小孩子，我这年纪，说这种话太幼稚了。”
杨千舸摆正她的脑袋，“你不是幼稚，你是赤子之心。人不该为自己的真诚感到羞愧。”
他揉乱刘悦川的头发，“行啦小刘医生，你继续拯救人类，我保护大自然去啦。”
刘悦川伸手摸摸他刚才触碰的地方，小声说：“还说不是嘲笑我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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