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天,他故意绕开侧门,从正门进馆。门卫库兹米奇正用指甲锉磨大拇指,锉屑落在登记簿上,像一层人皮雪花。库兹米奇抬头,左眼浑浊,右眼却亮得异常,像灯泡拧进了颅腔。“伊凡·伊凡诺维奇,”他慢吞吞地说,“昨夜档案馆有动静,你听见了吗?”
“我睡得很死。”他接过签字笔,笔尖在纸上洇出一团蓝雾,形状酷似那座无面雕像。
整个上午,他像穿错尺码的鞋子,怎么也踩不到实地。排架间的通道忽然变得狭长,两壁向他挤压,铁皮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咯吱声。他伸手扶住架子,却摸到一本凸起的卷宗——正是那份1937-0。它像自己长脚,又回到他手心。他翻开第三页,一张手绘地图:地下二层,螺旋梯,尽头是圆形房间,标注“观察室”。房间中央画着一只眼睛,没有瞳孔,只有一圈圈年轮似的波纹,旁边写着:“进入者请脱去面孔”。
下班铃响,同事鱼贯而出,走廊脚步杂乱,像一群蹄子打滑的牲畜。他躲在工具间,数到一百,然后推开通往地下二层的维修门。门后是一截锈蚀的铁梯,踏上去,铁屑簌簌掉落,像黑色的雪。他下行,灯光渐暗,黑暗变得黏稠,裹住四肢,像羊水裹住早产儿。梯底是一条隧道,壁面渗出水珠,滴答声与心跳同步。隧道尽头,一扇铁门虚掩,红光从缝隙溢出,像滚烫的伤口。
他推门,圆形房间豁然出现,穹顶高悬,镜子围成一圈,足有三十面。镜面映出不同场景:有的映出广场,飘雪;有的映出阅览室,人影倒立;有的映出他的厨房,炉火上坐着空锅,锅柄却自己旋转。最中央的一面,映出他自己:站在原地,手捧档案,但脸上光滑无孔,像被熨斗烫平。镜中的“他”缓缓抬头,伸手贴住镜面,掌心纹路与自己相反,像底片里的负像。伊凡·伊凡诺维奇忽然明白:那不是镜像,而是观察者角度的他——一个已摘除面孔的复制品。
“你终于来了。”声音从四面八方渗出,像水渗进棺材。门口站着穿制服的老人,瘦得衣服里仿佛只有衣架。老人摘下单片眼镜,镜链垂下,像一根抽出的神经。“我是谢尔盖·谢尔盖耶维奇,1937-0的第一记录者。”他抬起手腕,内侧烙着编号:SS-1937-0-001,边缘结痂,像烧红的铁丝勒过。
“观察者到底是什么?”伊凡·伊凡诺维奇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穹顶打转,碎成七八片回声。
“是体制的副产品,”老人说,声音像翻动潮湿的纸,“每当有人渴望退出,却又不敢真的死去,体制就替他摘下面孔,安上镜头。我们不再被统计,不再被询问,不再被羞耻煎熬,我们只剩观看的权限。”他指向镜子,“看,那是第一批:1936年,广场公审,被告渴望隐形,于是影子反了方向;1941年,前线医院,护士渴望不再听见惨叫,于是耳朵融成皮肤;1953年,古拉格厨房,厨工渴望不再尝出锯末,于是舌头缩进喉管……”
镜面随他的讲述切换画面,每一面都映出无面人,他们站在人群边缘,像被橡皮擦掉的铅笔画。伊凡·伊凡诺维奇胃部绞痛,他想起自己每日的渴望:在领导训话时,在同事嘲笑时,在女出纳拒绝他跳舞邀请时,他都恨不得“唰”地一声消失,变成墙上的污迹。如今,这渴望有了形状,正从镜子里爬出来,像一层湿布罩住他的口鼻。
“轮到你了。”老人递来一本空白档案,封面慢慢浮出照片——正是他的工卡照,但五官被钢笔涂黑,只剩轮廓。“编号2023-0,状态:待激活。”老人声音里带着潮湿的怜悯,“签吧,签下你就自由了。”
伊凡·伊凡诺维奇伸手接笔,却发现自己的手指正在透明,血管像褪色的蓝线,骨头像被水泡软的火柴。他猛地缩手,档案“啪”地掉地,封面照片裂开,渗出黑水。他转身就跑,隧道红光在脚下塌陷,像被撕开的戏台。他爬梯,铁梯却变软,像面条一样垂下,梯级缠住脚踝,把他倒吊在半空。血涌向颅顶,他看见穹顶镜子里的自己:无面人站在圆形房间中央,手捧档案,朝他微微鞠躬,像演员向观众谢幕。
“放我出去!”他嘶吼,声音被隧道吞吃,回声却变成领导的训话、同事的嗤笑、女出纳的拒绝,一层层叠上来,像湿棉被捂住头。就在意识即将熔断的瞬间,他想起报告里那句被划掉的铅笔字:“不存在终将降临在每个人头上,既然他迟早会来,为何不再坚持一会儿?”他猛地咬舌,剧痛像钉子钉住灵魂,血腥味炸开,他趁机抓住梯级,一寸寸往上挪。铁梯重新变硬,锈屑割进掌心,他却觉得踏实——疼,说明他还活着,还有面孔。
他撞开维修门,滚进走廊。日光灯刺眼,像无数把刀片。同事围上来,面孔放大,嘴唇开合,却发不出声音。他低头看手:皮肉完好,只是沾满铁锈。他张嘴想喊,却先吐出一口血,落在地板上,形成那个熟悉的编号:1937-0。血字扭动,像刚孵化的幼虫,顺着地缝爬向排架深处。彼得罗夫娜冲过来,用织了一半的袜子捂住他的嘴,毛线吸走血迹,变成暗红色。“别说话,”她低声说,“他们通过声音找人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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