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日的斜阳像打翻的蜜罐，将村活动大院的玻璃窗浸染成琥珀色。许前进的指尖摩挲着《农村合作社管理手册》卷起的边角，油墨字里行间还夹着去年合作社分红大会的收据。二懒的絮叨混着老槐树的沙沙声涌进耳中，他忽然轻笑出声——斑驳树影正落在二懒叔崭新的中山装上，细碎的光斑随着老人激动的手势跳跃，倒像是撒了一把未脱壳的金黄稻谷。
"前进，你笑什么呀？我跟你说的可都是掏心窝子的话！"二懒叔的旱烟袋重重砸在八仙桌上，震得青花瓷杯里的茉莉花茶泛起层层涟漪。老人扯开领口的铜纽扣，露出洗得发白的的确良汗衫，脖颈处的老年斑在夕阳下忽明忽暗，"你瞅瞅我这满头白发，血压计天天在枕头边候着，实在没力气折腾了。"他探出烟袋杆指向窗外，"让小和平去闯，承包、电商，年轻人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！咱们把合作社大棚一卖，后半辈子......"
"二懒叔！"许前进猛地合上手册，封皮上"乡村振兴"四个烫金字在暮色里灼人眼目，"葫芦湾刚评上省级示范村，生态鱼塘的规划图还压在镇政府办公桌上。这时候......"
"能有啥时候比现在更好？"二懒叔抓起旱烟袋猛吸一口，火星子噼里啪啦溅在水泥地上，"隔壁李家庄的老村长，前年将集体林地承包给个人，现在天天在县城抱孙子！"他突然压低声音，烟袋杆戳向晾晒玉米的村民，"那些承包大户早托人带话了，开的价......"
木椅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声响，许前进霍然起身："叔！当年大伙凑钱建大棚，钢蛋带着年轻人在鱼塘守了三夜放鱼苗，暴雨天全村人扛沙袋护堤坝......"他的喉结剧烈滚动，去年防汛的画面在眼前翻涌——二懒叔裹着雨衣指挥村民，手电筒的光束在雨幕里摇晃，像极了父亲临终前攥着的那张修路规划图。
二懒的烟袋悬在半空，烟灰簌簌掉落。老人抹了把脸，声音突然发闷："打从王婶头一回留我吃饭，我就把你们当自家人了。在别人家做客，我得端着；在你家......"他的声音被窗外的麻雀叫声截断，"在你家，我能就着腌萝卜喝半斤老白干，能和你娘俩唠到月亮偏西。所以这事就这么定了！"
"可这事得和蛮子叔商量啊！"
二懒叔狡黠地眨眨眼，烟袋在鞋底磕出清脆声响："傻小子，这主意就是他先提的！昨儿在老槐树下下棋，他把'将'拍在棋盘上，说该给年轻人腾地儿了。"
许前进愣神的功夫，手机已经拨通。电话那头传来机器轰鸣声，许和平的声音混着风："爹！我在仓库清点有机肥，马上......"
"来村活动大院，有事。"
"十分钟就到！"
十分钟后，电动车刹车声划破寂静。许和平冲进院子，工装裤沾着草屑，额角的汗滴在晒得发烫的石板路上。他敲门的瞬间，二懒的大嗓门震得门框发颤："进！自家人客气啥！"
老人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，指了指木椅："和平，你觉得二爷爷这份差事咋样？管治安、调纠纷，还得盯着合作社的账本......"
"好啊！"许和平抹了把汗，"上次张婶家的鸡闯了李大爷菜园，要不是您连夜调解，两家早动手了。还有暴雨天转移刘奶奶......"
"那我把这摊子交给你，敢接吗？"烟袋"啪"地拍在桌上，惊得窗台上的麻雀扑棱棱乱飞。
许和平慌忙摆手："二爷爷！这活儿又杂又累，我天天忙合作社......"
"孬种！"二懒暴喝一声，墙上的"优秀党支部"奖状微微发颤。老人颤巍巍地站起，布满老茧的手指戳着许和平的胸口，"你大学学农业管理，回村搞大棚、做直播，那股闯劲哪去了？这不是记流水账！这是全村人的信任！当年你爹接手时，村里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......"
许前进的目光落在墙上的老照片上——穿着补丁衣的父亲站在土坯房前，眼神和此刻的许和平如出一辙。窗外，收工的三轮车叮铃作响，车斗里的南瓜、辣椒还沾着新鲜的泥土，村民的笑声混着二懒粗重的喘息声，在暮色里酿出醇厚的味道。
"二爷爷，我......"许和平的声音突然哽咽。
二懒的手重重落在年轻人肩上，掌心的温度透过工装布料传来："明早五点跟我巡逻，后天带你见司法所老周。记住，这不是烂摊子，是咱葫芦湾的脊梁。"
暮色渐浓，许前进看着二懒叔与儿子重叠的剪影，突然想起春耕时的场景——老人扶着犁，年轻人撒着种，泥土里翻滚的不只是种子，更是一代又一代人未说完的誓言。他摸出兜里的鱼塘扩建图纸，边缘被汗水浸得发皱，却依然在夕阳下泛着崭新的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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