洛水行宫前，车驾停稳。在侍女搀扶下，一位身着灰色缁衣（尼姑服）、头戴帷帽的女子缓缓下车。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，帷帽垂下的薄纱遮住了面容，只露出一个苍白瘦削的下颌。虽无华服，那股深入骨髓的矜贵与挥之不去的死寂之气，仍让在场所有人屏息。
李世民上前数步，隔着一段距离，郑重抱拳施礼：“公主殿下远来辛苦。世民奉父皇之命，抚定东都。闻殿下归途经此，特备行宫暂歇，一应所需，但凭吩咐。公主但有所需，世民定竭力周全。”
秦王李世民措辞谨慎，用了旧称“殿下”，以示尊重眼前表姐前朝身份，又以“奉父皇之命”点明自己代表新朝。
薄纱后传来一个极轻、极冷，仿佛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声音：“亡国之人，不敢当秦王殿下如此礼遇。但求一隅容身，片刻安宁，足矣。”
南阳公主声音里没有悲喜，只有无尽的疲惫和疏离。她微微颔首，算是回礼，便在侍女搀扶下，径直走向行宫深处，背影决绝而孤清，拒绝了一切寒暄与窥探。
公主在行宫深居简出，李世民也吩咐众人不得打扰。然而，消息还是像长了翅膀。就在公主抵达洛阳的次日清晨，当她仅带一名老仆，悄然步出行宫侧门，欲往附近寺庙进香（或是寻求片刻心灵慰藉）时，一个她此生最不愿见的身影，赫然拦在了宫门口。
宇文士及！他显然得了消息，连夜从长安赶来。他穿着簇新的唐廷官服，气色红润，与公主的枯槁形成了刺眼的对比。他看到宫门内的公主，眼中瞬间涌上复杂的情绪，透出愧疚、痛楚，或许还有一丝希冀？
“公主……”宇文士及抢步上前，声音带着急切和哽咽，“我…听闻你到此，星夜兼程赶来！你…受苦了！”
公主的脚步猛然顿住，帷帽微微抬起，薄纱后冰冷的目光如利箭般射来。老仆紧张地挡在公主身前。
“宇文侍郎，”公主的声音比昨日更冷，淬着寒冰，“请自重。你我之间，早已恩断义绝。” 她刻意用了他的唐官职“侍郎”，划清界限。
宇文士及痛苦地闭上眼，复又睁开，带着哀求：“公主！我知道，我对不起你，对不起先帝（指隋炀帝）！化及之罪，百死莫赎！可…可我当年并不知情啊！公主！禅师…我们的孩儿…” 提到儿子，他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。
“住口！”公主的声音陡然拔高，带着撕裂般的凄厉，惊得路旁树梢的鸟儿扑棱棱飞走，“你不配提禅师！不配提我父皇！宇文士及，你我之间，唯余血海深仇！若非念在你当年…确不知化及逆谋，”她深吸一口气，强压下翻涌的恨意，“今日在这洛阳街头，我袖中匕首，早已刺入你的胸膛！” 她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冰凌，字字诛心。
宇文士及如遭雷击，脸色惨白，踉跄后退一步：“公主…我…我愿辞官，愿散尽家财，只求能…能…”
“能什么？”公主截断他的话，语气充满了极致的嘲讽和冰冷，“能换回我父皇的性命？能换回禅师的性命？宇文侍郎，收起你廉价的忏悔。你我尘缘已尽，黄泉路上亦不相见。让开！” 最后两个字，如同惊堂木拍下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。
宇文士及僵在原地，嘴唇翕动，却再也吐不出一个字。他看着公主挺直那瘦弱不堪的脊背，如同负着千钧重担，却又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尊严，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过。那灰色的缁衣拂过初夏微润的青石板路，没有一丝停留，只留下一缕冷冽到骨髓的绝望气息。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，最终无力地垂下，颓然看着那抹决绝的灰色消失在巷口，仿佛他生命中最后一点微光也随之彻底熄灭。
这一幕，被远远跟随保护的秦王李世民派出的亲卫尽收眼底，迅速报回了行宫。
李世民听完禀报，沉默良久。房玄龄叹道：“情仇纠葛，家国血泪，莫过于此。公主刚烈，令人扼腕。”
杜如晦则道：“宇文侍郎此番…怕是彻底断了念想。公主在洛阳，不宜久留了。”
李世民点点头，眼神锐利而果断：“传令！调一队玄甲精骑，由旅帅张校尉率领，即刻护送南阳公主殿下启程，直赴长安！沿途各驿站，按亲王女眷规制接待，务必确保公主安全、周全！不得有丝毫差池！” 他顿了顿，补充道，“告诉张校尉，公主喜静，非必要，不得打扰。但若有不长眼的敢惊扰公主车驾…军法从事！”
命令如山。第二日，一队铠甲鲜明、杀气内蕴的唐军玄甲骑兵，护卫着一辆不起眼的青帷小车，缓缓驶出了洛阳东门。车帘紧闭，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窥探。秦王李世民站在城楼上，目送着车队远去，直至融入初夏葱茏的原野。
风，吹动着他的战袍。他知道，护送这位前朝公主回长安的，不仅是精悍的玄甲铁骑，更是一段无法化解的血仇、一个旧时代彻底飘零的孤影。
而长安城里的李渊和宇文士及，又将如何面对她的归来？这其中的暗涌，恐怕才刚刚开始。车轮辘辘，碾过通往长安的官道，也碾碎了洛阳初夏最后一点短暂的、令人窒息的平静。公主在车内，紧紧攥着袖中一支冰冷的、早已失去光泽的玉簪，那是儿子禅师幼时把玩过的唯一遗物。前路漫漫，长安，对于这位前朝公主而言，不过是另一座巨大的囚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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