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天，叔侄俩喝多了，说了很多很多话。
高湛说，那年他做梦，梦到自己被他求了一个神仙，得以留下一条命。
后来他才隐隐约约地感觉到，那不是梦，那是真的。
“长恭啊，你怎么这么傻呀。我救你，就是把生的机会留给你，你倒好……又救我，还赔上二十年阳寿……”高湛拿着酒樽，想敲他的脑袋，但想了想，还是换成伸手戳了戳他的额头。
“阿步是我除了阿娘外，最亲最亲的人。若阿步也不在了，我大抵再也快乐不起来。”他道。
“原来在长恭心里，我的位置这么重要啊。”
“那是必然。”
高湛忽然心情很好，他朗声大笑起来，片刻后醉得趴在石桌上：“长恭啊，你以后想做什么呢。”
“我要打仗！”
“打仗？”
“嗯，像阿步一样征伐四方，用战争的方式平定战争，止戈为武！”
“止戈为武……”高湛咀嚼着这四个字，抬头看到他眼底亮蹭蹭的光，笑了笑。
片刻后缓缓开口，“长恭，若有一天，你的其他兄长，你的朋友因为我而离开，彼时你只剩下我，那时你会离开我吗。”
“不会。阿步为什么要问这么奇怪的问题？”
“没什么。”
那时的他并不知道这句话背后的深意。
直到后来，高演废太子高百年，立高湛为储君。
高演驾崩，高湛登基，杀高百年，又先后杀了反对他的高孝琬，高孝瑜和高孝珩——
他的三个哥哥们。
在这时，他才明白了高湛的话外弦音。
他想离开时，可已经太晚了。
高湛拿天下百姓困住了他——
“长恭，你若离开齐国，朕便打开国门，让大周的将士踏平这每一寸土地，让百姓饱受流离之苦！”
那是高湛第一次用这般偏执的目光看着他，那也是高湛第一次在他面前以朕自谓。
他沉默片刻后，勾唇笑了笑：“你赢了，九叔。”
高湛知道他心系百姓，知道他爱大齐的每一寸土地——
他拿捏住了他的七寸，狠狠地拿捏住了。
再后来，他又失去了斛律须达。
在接连失去亲人和朋友后，他开始变得性格温吞，处事犹豫。
除了打仗这一块。
高湛每每召见他，他都不再喊他阿步，也不再喊他九叔，而是恭恭敬敬地喊着皇上。
每一次高湛看着他的样子，都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，但随后他又沉着脸摆摆手，示意他赶紧离开。
邙山大战后，他见到了高纬。
小高纬的眼睛干净无邪，眉眼弯弯的模样像极了当年初见时的高湛。
这一次，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，在深夜时喝得酩酊大醉。
恍恍惚惚中，他看到了一袭如雪白衣。
当年初见高湛时，他也一袭白衣。
“阿步……为什么……为什么要杀他们……”他抱着空掉的酒坛，眼睛红到了极致。
面前模糊的人影微微一动，片刻后走到他面前坐下。
“因为他们阻拦我走向权力之巅。”
“权力冷冰冰的，阿步要这些做什么。”
“只有拥有权力，成为一方之主，才有绝对的能力庇佑一方百姓。这是当年，我答应过某个人的话。”
“阿步……九叔……我想恨你，可是恨不起来。我只剩下你了，为何是你，为何偏偏是你……”
他说着，抱着隐隐作痛的头开始闷声痛哭。
隐隐约约间，有一声浅浅的叹息传来——
“是啊，为何是你，为何偏偏是你，是他的儿子……”
那日之后，高湛开始专心打理国政。
但好景不长。
朝中多了几个奸佞。
其中一个比较出名的，叫做和士开。
和士开依靠着自己进献的长生不死药和不错的容貌，很快得到了帝王宠爱。
河清四年，高湛大病一场，下令传位于太子高纬，自己退居朝堂之后。
这一年，高湛独居乾寿堂，病入膏肓。
还是这一年，腊月飞雪，他见到了许久未见的高湛。
高湛不过而立之年，却已经生出满头华发。
他的身形瘦到了极致，只剩下了一副骷髅架子，裹着那宽松的衣裳，坐在轮车上赏雪。
见到他时，高湛的嘴角扯开一抹笑容，颤巍巍地朝他伸手——
“长恭，长恭来，我这里备了你最爱吃的饴糖，快快来。”
这么一句话，让他鼻子不争气地酸了。
他打伞走过去，蹲在高湛面前，拢了拢他膝盖上的大氅。
“我已经不是小孩了。”他轻轻开口。
少时的高湛，会给少时的高长恭带饴糖，哄爱哭的小娃娃开心。
可是他们都并不再年少。
“长恭啊，你是不是还在怪九叔——”高湛捏着饴糖的手顿了顿，抬头看向他，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愧疚，“九叔做错了，九叔和你道歉，你莫生气了好不好。”
他低下头去，苦涩地笑了笑——
“太上皇以为，自己的几句道歉，便能还了那么多人的性命吗。二叔，六叔，高百年……太上皇手里染了多少鲜血，几句抱歉便能还的清了吗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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