望湖亭的暮色正浓,像宣纸上晕开的靛蓝墨汁,一点点漫过天际线。阿禾坐在冰凉的石阶上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料上绣的半朵紫藤花——那是苏燕卿临行前替她缝的,针脚密得像春蚕食桑,花瓣边缘的金线在余晖里闪着细碎的光。远处雷峰塔的剪影浸在暮色里,檐角的铁马偶尔叮当作响,像老者在低低咳嗽,守着西湖千年的晨钟暮鼓,塔砖缝里藏着的故事,怕是比湖上的波光还要多。
她想着明天要去雷峰塔看日出,特意从行囊里翻出了苏燕卿送的细麻布鞋。鞋面上绣着极小的塔铃花,紫莹莹的,针脚比寻常绣活更密,苏燕卿当时笑着说:“这花娇,得用‘游针’才绣得住,你踩在脚下,也算把西湖的春带在身边了。”此刻鞋就放在石阶旁,鞋底沾着的柳林泥土还没干透,带着雨后青草的腥气,像在提醒她,江南的每一寸土地都藏着要记取的暖。
暮色漫过湖面时,金红的波光正一点点褪成靛蓝,像被湖水洗去了颜料。远处画舫的灯笼次第亮起,昏黄的光透过薄暮,在水面撒下碎金似的光点,摇摇晃晃地漂到亭边。有艘画舫离得近了,丝竹声顺着晚风淌过来,是支《醉花阴》,琵琶弹得柔绵,像江南的雨丝缠在人心上。亭外的晚香玉开得正盛,甜气混着湖水的腥气漫过来,让人忘了时辰——阿禾低头看了看腕上的银镯子,内侧的“安”字被体温焐得发烫,才惊觉已坐了快一个时辰。
她把竹笛从腰间解下来,小心翼翼地放进笛袋。笛袋是苏燕卿用紫藤花染的布做的,淡紫底色上绣着半朵花,剩下的半朵像被风吹散了,针脚密得能数清经纬。红绳穗子从袋口露出来,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,穗子末端的银铃偶尔叮响,和画舫的丝竹应和着,像在说悄悄话。站起身时,石阶“吱呀”响了声,像是舍不得她走,阿禾低头拍了拍裙角的尘土,尘土被最后一缕夕阳染成金粉,在暮色里轻轻飘落,带着西湖的体温——那是柳林的露水、断桥的花瓣、书场孩童的笑、画舫画师未干的墨,都该好好收进心里。
往码头走时,晚风带着水汽,吹得发间别着的紫藤花轻轻颤。那花是今早从烟雨楼折的,苏燕卿替她别在发间时说:“路上见花如见我。”此刻花瓣边缘已微微发卷,却仍留着清冽的香。路过柳林时,那只总落在木鱼上的麻雀又飞了起来,“啾啾”叫着跟了她两步,小爪子抓着她的袖口晃了晃,像是在问她往哪里去。阿禾回头笑了笑,指了指码头的方向,麻雀歪了歪头,黑眼珠滴溜溜转,忽然扑棱棱落在柳梢上,尾巴一翘一翘的,竟像在点头。林里的木鱼声不知何时停了,露水顺着木鱼的纹路淌得慢了,像在数着剩下的时光。阿禾摸了摸袖袋里的油纸包,里面是今早特意留的面包屑,想着明天路过时给这小家伙当谢礼,它陪了她整整一日,从她初到西湖那时起,就总在柳林里等着。
码头的灯火已连成一片,像落进人间的星子。卖票的胖妇人正把铜钱往木盒里装,“叮叮当当”的声响在暮色里格外清透。她抬头看见阿禾,眼角的褶子堆成了花:“姑娘明天还来?”阿禾点头,指尖无意识地摸着笛袋上的红绳:“想再看看雷峰塔,听听书。”胖妇人笑得更欢了,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:“雷峰塔的日出最好看,卯时上去,能看着晨光把塔尖染成金的,砖缝里的塔铃花一沾光,紫得能滴出水来。”她顿了顿,往阿禾手里塞了块薄荷糖,“书场里的王瞎子讲《雁门关》最地道,你报我的名字——就说李三婶的朋友,他准多讲一段‘雪夜突围’,那一段呀,能把人的魂都勾到雁门关去!”薄荷糖在舌尖化开,凉丝丝的甜气漫开来,阿禾心里的计划忽然就多了几分踏实——原来这世间的暖,总在不经意处等着,像藏在棉袄里的炭火,看着寻常,却能焐热整段路。
回到客栈时,天已全黑了。老板娘留的油灯在窗纸上投下暖黄的光晕,粗瓷碗里的粥还冒着热气,粳米的香混着桂花的甜,漫了满屋子。“听说姑娘后日要走?”老板娘正用布擦着灶台,火光映得她鬓角的白发像落了层雪,“往北去的路苦着呢,风硬,我给你烙了几张葱油饼,揣在怀里能暖手,饿了就啃两口。”阿禾看着她翻动饼铛的手,指关节磨得发亮,忽然想起苏燕卿在烟雨楼的厨房,也是这样,总在她看不见时备好暖食。去年冬夜她练笛到深夜,推开门就见灶上温着甜汤,苏燕卿披着棉袄坐在灶边打盹,银簪在油灯下泛着光,像此刻老板娘鬓角的银发。
躺在床上时,窗外的蛙鸣此起彼伏,混着远处画舫的余音,像支温柔的催眠曲。阿禾摸了摸腕上的银镯子,内侧的“安”字被体温焐得发烫。她想着明天的雷峰塔,晨光该是怎样爬上塔尖的?是像苏燕卿研墨时滴在宣纸上的金粉,还是像书场灯笼里漏出的光?塔铃花会不会真的像铃铛?风吹过时,花瓣簌簌落,说不定能听见细碎的响,像谁在轻轻摇铃。说书人讲的雁门关,该比货郎说的更热闹吧?货郎说雁门关的雪能没到膝盖,王瞎子会不会说雪地里的马蹄声像擂鼓?还有紫藤花的传说,会不会讲花开时像云落在枝头,花落时像雨洒在青石上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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