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第二天的厂大礼堂，召开了全厂干部及高级技工大会，墙上新刷的"抓革命促生产"标语还淌着红漆。厂长蔡晓光握着搪瓷缸子站在主席台上，军绿色中山装的第一粒纽扣紧紧勒着脖子。
"同志们！"他猛地拍响包着红布的麦克风，惊起几只藏在横梁上的麻雀，"昨天机修车间老张头跟我说，他七岁当学徒，十五岁就能车五级精度的齿轮。四十岁成了七级工，我说老张啊——"他故意拖长音调，台下三百多工人屏住了呼吸。
"你这套本事是跟日本鬼子学的吧？怎么技术部的新技术就不屑一顾了。"
礼堂里炸开嗡嗡的议论声。坐在第一排的周秉昆看见老张头的脸瞬间惨白，这个七级钳工的手正死死攥住工作服下摆。
蔡哓光拍着桌子对坐在台下的生产部门干部吼道“学习，学习，再学习，把厂技能培训班扩大，扩大，再扩大，我不想让技术部变成维修部。
而维修部变成传声筒，厂里政治部也下沉到培训班去，先整顿思想，再培训，别管你是六级，七级，甚至八级工，都去进修。
别说没时间，下班后去学，去听，都算加班时间，你不去，可以，你想耍横，可以。我们社会主义工厂，人民当家做主，不会辞退你，但人们可以专政你…”
“现在工厂发展好了，省里重视，厂里待遇好了，工人福利好了，大家回家有人奉承了，哼！心高气傲了，看不起这个，看不起那个，就是没有看不起自己。”
“你们自已看看，奔驰汽车新生产车间，从开建开始，出了多少错误，多少返工，技术资料甩到一边，师傅架子摆起来，你大爷的，我去你大爷的”蔡晓光在厂办会上爆了粗口，让他风度翩翩的形象刮得烟消云散。
"现在我们要建设的是现代化新工厂！"蔡晓光挥动拳头，手在灯光下划出凌厉的弧线，"从今天起，全厂开展'三查三看'运动——查思想看觉悟，查技术看贡献，查纪律看行动！"
会后，厂公告栏，车间门口竖起了"自查自纠专栏"。
在第二天，干部职工经过时，都能看见张德贵的检讨书贴在正中，标题用朱笔写着《破除技术权威思想，做新时代的好工人》。这个七级工佝偻着背站在人群外，蓝布工装前襟沾着油墨——他昨夜写检讨时打翻了墨水瓶。
"主任，您给评评理！"模具组的王师傅举着扭矩扳手冲过来，"他们非说我这'手感紧固法'是守旧固执，可我二十年..."
话音未落，戴着纪律检查臂章的青工小刘挤进人群："王师傅，厂办通知您参加第三期思想学习班。现在就去大礼堂，带着铺盖卷。"
车间主任望着老工人踉跄的背影，摸了摸兜里刚发下来的《冲压设备安装规范》。自言自语道“到这个时侯了，还守着老一套方法，看不上新技术，被抓去学习，是自讨苦吃。”
转身时瞥见宣传栏新贴的告示：即日起实行新技能考核制度，技术评级需通过思想审查。
七天后，车间里支起了"技术革新擂台"。技术部技术员把德国进口的千分表摆在擂台中央，身后挂着新绘制的《精细化操作法图解》。"同志们，咱们把“学好技术为工厂”的口号落到实处——"他举起自制的扭矩校准仪，"这台'争气仪'能检测螺栓紧固度，精度达到德国标准的98%！"
擂台赛持续了二十天。当王师傅戴着"技术标兵"大红花，用改良版定位夹具将模具安装时间缩短三分之一时，蔡晓光亲自给他别上了伟人像章。厂广播站开始循环播放《咱们工人有力量》的改编版："科学规范记心间，生活生产双跃进..."
三个月后省专家来验收时新厂房设备时，冲压车间墙上已挂满"思想现代化操作标准化"的锦旗。
张德贵作为"行动转化典型"，正向参观团演示他设计的"防错提醒装置"——每个工具架上都贴着严谨，细心，取用扳手前必须先朗读对应的操作规范。
验收通过那天下着细雨，周秉昆站在新建的流水线旁，听见蔡晓光对着省领导汇报说："这是科学技术的伟大胜利！我们用无事实战胜腐朽顽固..."雨水顺着"工业学大庆"的横幅滴落，在水泥地上洇出暗红色的痕迹。
这是一次江辽省北方机械制造厂影响深远的厂务运动，是以后工厂思想上的指南，高举“与时俱进，科技先行”。
而这一次深化职工思想教育活动，周秉昆基本上置身事外，仿佛隐了身一样，就算技术部要配合，也由乔春燕负责指挥，她喜欢参与这种热血沸腾的运动。
他照常上下班，规律的很，在冲压车间检查调试完后，第二天下午回家时碰见了刚进家门的大哥周秉义，他有点惊讶。
“哥，你怎么回来了”走进院子的周秉昆看见了和母亲坐在屋檐下聊天的周秉义，有点惊讶。
“你哥是昨天夜里回来的，部队派他来吉春出差，有半个月时间呢”周母高兴的朝周秉昆手舞足蹈，他走过去拉着他的胳膊，“你们两兄弟先聊会，我去菜场看看，上午托个老乡带只鸡来，应该到了，我去拿，今晚杀了吃鸡。”
李素华风风火火出了门，让周秉义感叹和以前温呑的性格判若两人。又看向坐在板凳上的弟弟。
“怎么，你们技术部还要加班吗？”周秉义看着弟弟沉稳不少的面孔，问询道。
“厂里在建新厂房，装新设备，可不得技术部盯着，不敢出岔子，怎么到吉春出差了？”周秉昆解释了一句，顺便问他。
沉默了一会，周秉义叹了口气道“我从师部宣传部调到了后勤部，任外联科科长。”
“哦，升官了”周秉昆表情无波，两兄弟的感情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深，至少周秉昆对这个哥哥升不起多少感情。
大概也没想到周秉昆会是这么个反应，周秉义觉得有些尴尬，他是知道原因的，上次在师部分别时，周秉昆就说过“不要站在道德至高点上指责别人，不要自已为是…”
后来郝冬梅也是这么说他的，他也在反思自已行为，猛然间才发现，事情一旦理清脉络，那有些指责就是打自已的脸，是一种推卸责任的行为，是以伤害他人为代价，为自已找借口的卑劣人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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