洪武二十四年，十月初。
应天府的秋，本应是桂子飘香，蟹肥菊黄的季节。然而，一股来自北方的朔风，却提前吹散了秦淮河上的暖意，让整座雄城都笼罩在一片压抑的寒流之中。
紫禁城，午门外。
一骑快马，如同一支射向靶心的黑色箭矢，卷起漫天烟尘，冲破了清晨的宁静。马上的骑士，一身残破的边军信使服，满是血污与尘土，他的脸上看不到一丝血色，唯有一双眼睛，因极度的疲惫与焦灼而布满血丝，瞪得如同铜铃。
他甚至没有力气下马，只是在冲到午门前时，用尽最后一丝力气，从怀中掏出一卷用火漆封口的血色文书，嘶声力竭地吼道：“八百里加急！大同急报！边关……失守了！”
话音未落，他便一头从马背上栽了下来，人事不省。
“轰！”
这六个字，如同一道惊雷，在森严的宫门前炸响。守门的禁卫军官脸色剧变，他一把夺过那份尚带着体温的文书，用颤抖的声音吼道：“快！快！速报御前！”
文书被以最快的速度，层层传递，最终，送抵了正在批阅奏折的洪武大帝朱元璋的案头。
朱元璋撕开火漆，展开那份沾染着血迹的奏报，一目十行地扫过。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，表情从最初的凝重，迅速转为难以置信，最后，化为一片足以冻结空气的铁青。
“……响水关失陷，守军五百人尽殁。北元大股骑兵突入山西境内，太原府告急！沿途州县，烽火断绝，音讯全无……”
“砰！”
坚实的黄花梨御案，被朱元璋一拳砸出一个清晰的拳印。他霍然起身，胸膛剧烈地起伏，一双虎目赤红，仿佛有两团烈火在其中熊熊燃烧。
“欺人太甚！真是欺人太甚！”他的声音嘶哑而狂暴，如同受伤的雄狮在咆哮，“一群被咱打得只敢在草原上吃沙子的丧家之犬，竟敢……竟敢如此猖狂！”
“来人！给咱传旨！召集所有在京的文武百官，五军都督府、六部九卿、翰林院、都察院，一个都不能少！即刻到奉天殿议事！”
皇帝的雷霆之怒，迅速席卷了整个紫禁城。
奉天殿。
大朝会。
殿内的气氛，比殿外的深秋还要肃杀。数百名大明朝最顶尖的文臣武将，此刻皆垂首而立，噤若寒蝉。他们看着御座之上，那位面沉如水、浑身散发着凛冽杀气的帝王，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。
兵部尚书沉重地宣读了军报。每一个字，都像一记重锤，敲击在所有人的心上。
响水关，那个在舆图上几乎找不到名字的小小隘口，此刻却成了一根刺入大明肌体的毒刺。北元军的突袭，如同一场外科手术，精准、狠辣、致命。他们绕开了所有重兵把守的坚城，从防线最薄弱的地方撕开了一道口子，然后长驱直入，直插腹心。
这已经不是传统的“打草谷”式的袭扰，这是一种全新的、令人不寒而栗的战争模式。
“都说说吧。”朱元璋的声音冰冷，不带一丝感情，“我大明的边防，为何会变得如此不堪一击？咱的军情，为何会迟滞至此？”
殿内一片死寂。
武将们面面相觑，脸上写满了震惊与羞愧。他们无法理解，那道他们引以为傲的铁血防线，为何会如此轻易地被洞穿。
文官们则是一脸的茫然与恐惧。对他们而言，战争是遥远的边疆之事，是奏报上的文字。可现在，战争的阴影，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笼罩在了他们的头顶。太原府一旦失守，北元骑兵的兵锋，便可直指河北，威胁京畿！
“陛下！”
沉寂之中，一个苍老却无比坚定的声音响起。
翰林学士，当朝大儒，方孝孺排众而出。他一身绯色官袍，身形清瘦，脊背却挺得笔直，仿佛一杆不屈的毛笔。
他跪伏于地，声泪俱下，痛心疾首。
“臣，有罪！我大明文臣，皆有罪！然此祸之根源，非在边将之疏，亦非在士卒之惰。其根源，在于我大明……国策之误啊！”
此言一出，满座皆惊。
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方孝孺的身上。在这个节骨眼上，将矛头直指“国策”，这需要的不仅仅是勇气，更是一种玉石俱焚的决心。
朱元璋的眼神一凝，冷冷地看着他：“说下去。”
“陛下！”方孝孺抬起头，老泪纵横，声音却愈发激昂，“自皇太孙殿下提出‘开海策’以来，我大明之国力、之人心，皆被引向了那虚无缥缈的万里波涛！为建宝船舰队，工部耗费巨万，几近掏空国库；为经略海外，朝廷抽调精锐，远赴蛮荒。我等将无数的金钱、最优秀的工匠、最精锐的将士，都投向了那片看不见、摸不着的海洋！”
他猛地一指殿外，仿佛在指向那遥远的东南。
“于是，我大明之海疆，看似固若金汤，威加四海。可我等真正的根基——这片哺育了我们千年的黄土地，我等真正的屏障——这道守护了华夏数百年的北方长城，却被我们忽视了！遗忘了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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