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根是扎下了,可地底的石头,未必就甘心让新芽长得太舒坦。”
万民宫内,赵政将一份岭南快马送回的户籍登记简报轻轻放在案上,对着下首的张良似笑非笑地说道。简报上墨迹欢欣:番禺及周边三县,越人户籍登记已逾七成,进度远超预期。
张良闻言,执礼的手微微一顿,敏锐地捕捉到了大统君语气中那丝不易察觉的审慎。“大统君是指……?”
赵政没有直接回答,而是从案几暗格中取出一封没有署名、只在角落画有一道浅淡墨痕的密报,推了过去。“钟离眜的人送来的。看看,岭南的‘石头’开始硌脚了。”
张良迅速阅毕,神色渐凝。密报提及,原南越国旧将,名为吴桀者,在归附后虽表面顺从,获封了一个闲职,但近期其旧部频繁出入其位于象郡边缘的寨子,且暗中收购粮食、皮货的数量,远超其部族日常用度。更有暗察吏员伪装行商接近时,隐约听到寨中有人酒后抱怨“中原规矩缚手缚脚”,“丢了祖宗勇武”之类的言语。
“吴桀……此人在越人旧部中颇有威望,勇力仅次于当年的阿蛮。”张良沉吟,“他若心怀不满,暗中串联,确是一块不小的‘石头’。”
“石头不怕,搬开便是。怕的是,这石头底下,还连着更深的根。”赵政指尖点了点地图上象郡的位置,那里山高林密,部落分布星散,政令难通。“新政如春风,吹绿了平原,却未必能即刻融化山阴处的积雪。告诉钟离眜,人盯紧,但先别动。朕倒要看看,他能掀起多大的浪。”
他话锋一转,语气复归平和:“当前首要,是让绝大多数越人百姓真切感受到新政之利,让新芽的根系足够强壮。芽壮了,几块石头,自然就挤开了。岭南郡守(赵佗)那边,新政推行可还顺畅?”
岭南,番禺郡衙旁的临时“律法适配议事堂”内,气氛却不如万民宫那般云淡风轻。
来自行政院的年轻吏员陈平(曹参选派之人),正与几位越人长吏围坐一堂,商讨《岭南律法适配细则》。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茶香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。
“诸位长吏,”陈平语气温和,但措辞严谨,“《华绥万民律》明令,禁止私斗、血亲复仇。此乃‘民本’基石,旨在保护每一位华绥子民性命无忧。以往各部族间或因猎场、水源引发的仇杀,需以律法裁断,或以劳役抵偿,绝不可再动辄刀兵相向,此条……不容变通。”
一位脸上带着刺青、身形彪悍的越人长吏“岩虎”猛地一拍桌子,震得茶盏叮当作响:“不容变通?我们越人祖祖辈辈就是这么过来的!受了欺辱,不敢自己讨回,还算什么勇士?靠你们汉官坐在堂上断案,能懂我们山林的规矩吗?”
旁边几位越人长吏虽未如岩虎般激动,却也纷纷点头,面露难色。
陈平并未被这气势吓倒,他深吸一口气,依旧平静:“岩虎长吏,勇武用于保家卫国,用于开垦田亩,自是英雄。但用于私斗复仇,今日你杀我一人,明日我杀你一双,冤冤相报,最终受苦的是谁?是那些失去儿子、丈夫的普通越人百姓。”他目光扫过其他长吏,“大统君推行‘万民之国’,是要让天下万民,无论汉越,皆能安居乐业。若连性命都朝不保夕,何谈乐业?”
他顿了顿,拿出另一份文书:“当然,律法亦非不近人情。对于越人习俗中,如部落祭祀、婚丧嫁娶之特定礼仪,只要不违背‘民本’、不伤及无辜,细则中皆予以保留和尊重。甚至,对于以往因仇杀积怨的家族,我们可以设立专门的‘和解劳役’,让双方青壮共同参与修路、筑渠,化干戈为玉帛,岂不胜过世代流血?”
岩虎瞪着眼,胸口起伏,但陈平那句“受苦的是普通越人百姓”似乎触动了他。他沉默下来,不再激烈反对,只是闷声道:“……容我等再议议。”
与此同时,在户部设立的临时登记点,却是另一番热闹景象。吏员们忙得脚不沾地,对着长长的队伍,一个个登记造册。
“姓名?”
“阿珠。”
吏员抬头看了看眼前笑容明媚的越人姑娘,又看了看名册上已经登记过的好几个“阿珠”,无奈地笑了笑,和蔼地问道:“姑娘,叫阿珠的很多,为了方便以后分发农具、桑苗,不如在你名字后面加个特点?比如,你擅长什么?或者家里是种田还是打渔?”
阿珠歪头想了想,眼睛一亮:“我阿娘教过我养蚕!就叫阿珠桑,可以吗?”
“好!阿珠桑!”吏员笑着记下,又对后面的人喊:“下一个!你呢?有什么特点?”
一个黝黑的汉子挠头:“我?我就会种稻子……”
“那就叫阿稻!”
“我叫阿山!我爬树快!”
“我叫阿水!我会叉鱼!”
登记点一时充满了欢声笑语,这种新颖的“命名”方式,反而让越人百姓觉得新奇有趣,参与度更高。不远处,两名看似闲逛的“货郎”交换了一个眼神,微微点头——他们是暗察司的人,监督着登记过程,防止官吏盘剥,此刻见秩序井然,民情踊跃,便悄然退入人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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