甘草踏入太医院公堂时,天光正从高窗斜切进来,像一柄薄刃划过青砖地面,在那道蜿蜒的裂痕上缓缓游移。尘埃在光柱中浮沉,仿佛时间也凝滞了片刻。他脚步未停,靴底与地砖摩擦出轻微的声响,径直走向主案前的木台。药囊解下,置于案角,布面微皱,似曾经历风霜。
防风端坐上方,玄色官袍垂落如水,袖口绣着银线回纹,指尖轻搭在扶手上,目光沉稳如古井无波。
“你带证据来了?”他开口,声音不高,却压得住满堂寂静。
甘草点头,动作极简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。他先取出那半块玉佩,轻轻搁在铺展的黄绸之上。玉色温润,断口参差如犬牙交错,边缘残留着淡淡的灰烬痕迹,像是被火舌舔舐后又强行掩埋。“此物出自城郊废庙香炉深处,由黑衣死士临死前藏匿。”他顿了顿,语气依旧平稳,可眼底却掠过一丝冷光,“其断裂纹路,与苏家书房所藏残玉无法吻合,却与三年前人参院判失窃之信物完全契合。”
苏木立于堂中,双手未缚,身姿挺直,面色如常,可指节却悄然攥紧,指甲嵌入掌心而不觉。他冷笑一声,声音清亮却含讥:“我祖父遗物流散民间,并非奇事。单凭一块碎玉,便要定我通敌之罪?未免太过儿戏。”
甘草不答,只将《药材图谱》翻开,纸页翻动间散发出陈年药香与霉味交织的气息。他抽出夹在第十七页的枯叶——荆芥叶脉焦裂如蛛网,边缘泛青,像是被毒火灼烧过。“这是荆芥中毒凭证,浸染断肠砂所致。”他声音低沉,一字一句砸进人心,“而断肠砂唯有苗疆秘法可炼,今已禁用三十余年。”
他又取账册残本,翻开底座暗格,用银刀刮出内壁附着的一层朱砂粉末。粉末细密如血雾,在光线下微微反光。“此朱砂经火炼红砂提纯,仅陈皮商会专供太医院,每月预留十斤,用于伪造文书。”他说完,抬眼扫过苏木,“你借职务之便,调换真本,以假乱真,已非一日。”
苏木脸色微变,喉结滚动了一下,随即扬眉冷笑:“账册可伪,玉佩可换,连这叶子……也能做假。你手中无一人证,如何让我伏法?”
甘草终于抬眼,目光如针,直刺苏木双眸。
“那你可认得这个?”
他从图谱后抽出一封火漆封缄的信笺,展开于案上。纸面微皱,墨迹沉实,落款处盖着御药房印信,下方一行小字用特制朱砂书写——笔锋转折间透出独特韵律,正是陈皮商会独有的配方标记,外人难仿。
“这是你写给逆药阁的第二十七封伪信。”甘草声音不高,却字字清晰,如同铜钟敲响在耳畔,“内容涉及六位朝臣用药机密,其中三封被浸过软筋散药液,意图瘫痪中枢。而你,借苏家身份掩护,提供笔迹样本与印信拓模,助他们篡改医令,动摇朝纲。”
苏木呼吸一滞,额角渗出细汗,却仍强撑着挺直脊背:“荒谬!若我真参与此事,为何不留全印?为何不用真名?”
“因为你怕。”甘草逼近一步,脚步落地无声,却似有千钧之力压来,“你不是主谋,是棋子。你帮他们伪造文书,只为换回你儿子的命——那个被逆药阁带走的孩子。你不敢留全印,是怕留下确凿证据;你不用真名,是怕牵连家人。可你忘了,越是遮掩,越显心虚。”
堂内骤然安静,连烛火都仿佛屏息。
苏木嘴唇微微颤动,眼中闪过挣扎与痛楚,终究未出声。
就在此刻,外头铁链轻响,叮当声由远及近。两名衙役押着一人入内。女子披发覆面,锁链缠腕,脚步沉稳,每一步都踏得坚定,仿佛不是赴审,而是归来。
她走到堂心,忽抬头,一把扯开发带。长发散落,露出一张苍白却锐利的脸——眉骨高耸,眼神如刀,唇色近乎无血,却透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冷静。
众人皆惊。
甘草盯着她颈侧一抹淡青——那是荆芥叶灰的余渍,与破庙死者所沾完全一致。他心头一震,记忆翻涌:三年前夜雨中的焚尸现场,同样痕迹曾出现在赤芍尸体的手背。
“茜草。”他唤出这个名字,声音低哑,似从喉底挤出。
女子冷笑,目光如冰刃扫过苏木,再落回甘草脸上。“三十年前苗疆蛊案,你们以为只有赤芍懂断肠砂的火色?可曾记得,是谁教会她辨火候、控毒性的人?”
她说完,猛然扯开衣领。
锁骨下方,三个凝血字迹赫然浮现——“逆药阁”。那不是墨,也不是刺青,而是以毒血为引,反复涂抹又洗去,最终在皮肤深处烙下的印记,如同诅咒。
全场哗然。
防风猛拍惊堂木,木屑飞溅:“住口!何人准你自承逆党?来人——”
“等等。”甘草抬手制止,目光未曾离开茜草。
茜草不跪,也不退,只直视苏木,声音陡然转厉:“你祖父临终前说‘苏家血脉不能断’,可你呢?为了保儿子一条命,把《秘录》残卷交出去,还替他们改写家书,让整个苏府成了传讯中转站!你口口声声为子求生,可你知道吗?他的骨头,早在三个月前就被喂了狗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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