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天天刚蒙蒙亮,天边刚染了层淡青,雾气还没散,像笼着层薄纱。五特就带着石头哥往镇上赶,小路两旁的草叶挂着露水,踩上去“咯吱”响,湿凉的水汽顺着裤脚往上渗,冻得脚踝发麻。石头哥背着沉甸甸的褡裢——里面裹着二两碎银子,是之前卖狼皮攒下的定金,银子用粗布包了三层,硌得他后背发紧。他一路都在琢磨五特昨天的话,走两步就忍不住搓着冻红的手问:“二冬,咱们找的人,要是性子烈、往后跟三冬处不来咋办?要是……要是她瞅着俺黑,嫌俺粗笨不愿跟俺咋办?”
五特脚步没停,手里攥着根刚折的柳树枝,枝桠上的嫩芽还沾着露水,一下下扫开路上的荆棘,露水溅在鞋面,晕开一小片湿痕:“人牙子手里有死契,她要是敢不省心,自有规矩管着。至于愿不愿意,轮不到她选——你只记着,我说哪个行,哪个就成,别多问。”话虽冷,却带着让人安心的笃定。
石头哥连忙点头,把“都听你的”说得格外实在,只是耳根悄悄红了——长这么大,他从没敢想过“老婆”这两个字,只觉得能有间不漏雨的屋,能跟着五特、三冬一起喝口热汤,冬天不用缩在破庙里挨冻,就已经是天大的福气。
两人赶到镇上时,奴隶市场刚热闹起来。那地方在镇东头的破土地庙里,庙门塌了半边,露出黢黑的梁木,木头上还挂着半块朽掉的“土地公”牌匾。门口拴着几头待卖的驴,驴粪混着霉味、汗味往鼻子里钻,连风都带着股酸馊气。往里走,地上铺着发黑的草席,席子上沾着泥垢和不知名的污渍,一个个奴隶缩在席子上,男女老少都有。每个人的脖子上都套着粗铁圈,铁圈磨得发亮,上面拴着锈迹斑斑的铁链,另一头死死攥在人牙子手里,像牵着一群待宰的牲口。
五特才七岁,个子刚到人牙子腰际,可他的灵魂里装着两万多年的光阴。他皱了皱眉,下意识把石头哥往身后拉了拉——从前只远远听过这里的惨状,此刻近了看,才知道比传闻里更刺骨:一个穿破布衫的女人,怀里抱着个刚满月的孩子,孩子小脸蜡黄,嘴唇干裂,扯着嗓子哭,哭声细弱得像小猫叫。女人想撩起衣襟喂奶,刚抬手就被人牙子一脚踹在背上,踹得她往前扑了个趔趄,怀里的孩子差点掉下去。人牙子叉着腰骂骂咧咧:“哭啥哭!丧门星!再哭就把你娃扔沟里喂野狗!”女人闷哼一声,连忙用胳膊护住孩子,死死捂住孩子的嘴,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,眼泪砸在孩子洗得发白的襁褓上,瞬间就被吸干了,连点痕迹都没留下。
不远处,两个半大的小子被铁链拴在一起,赤着的脚上满是裂口和泥垢,冻得发紫的脚趾蜷着,其中一个盯着地上的烂红薯咽口水——那红薯都发黑了,还爬着蚂蚁。他悄悄伸过手,刚碰到红薯皮,就被人牙子一鞭子抽在手背上,“啪”的一声脆响,血珠一下子渗出来,混着泥灰结成块。那小子疼得缩成一团,手指蜷得发白,却连哼都不敢哼一声,只咬着嘴唇把眼泪憋回去,嘴唇都咬出了血印。
石头哥看得眼睛发直,指节攥得泛白,连手心的老茧都磨得发疼——他这辈子吃过苦,住过漏雨的破屋,饿过三天三夜靠啃树皮活下来,可从没见过人活得这么不像人,倒像集市上待宰的鸡鸭,连哭的资格都没有。
“别乱看,跟着我。”五特的声音压得低,带着点冷意,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。他拉着石头哥的袖口,径直走向一个穿青布褂子的人牙子——这人是之前采药时,药农跟他提过的,姓王,手里的奴隶多是南边逃难来的,没沾过偷抢的恶事,性子相对稳些。
王牙子见他们过来,立刻堆起满脸横肉的笑,搓着油腻的手迎上来:“两位爷是来挑人?俺这有刚到的‘货’,年轻的姑娘、能扛活的汉子都有,您要啥样的?小爷年纪小,是帮家里挑个做饭的?还是帮这位爷挑个伴儿?”
五特没接话,目光扫过他身后的草席:三个女人并排坐着。最左边的约莫十六岁,穿洗得发白的粗布裙,裙摆磨破了边,露出冻得发红的脚踝。头发用根麻线扎着,碎发贴在额角,左脸颊有块新添的淤青,像是刚被打过,却坐得笔直,脊背挺得像根松枝,怀里紧紧抱着个鼓囊囊的布包,胳膊环得死紧,像是里面藏着命根子。中间的女人低着头,肩膀一直抖,手指死死抠着草席,一看就是胆小怕事的,眼角的细纹堆着,岁数快三十了,和石头哥不配。最右边是个九岁的小姑娘,梳着双丫髻,发髻上别着根断了的木簪,眼神怯生生的,攥着左边女人的衣角,指甲都快嵌进布缝里,不敢看人。
“左边那个,什么价?”五特指着最左边的女人,声音没起伏。
王牙子愣了愣,随即拍着大腿笑,声音粗哑:“爷好眼光!这是前儿刚从南边逃过来的,叫林晚,父母都死了,就剩她一个!手脚勤快,还识得几个字呢!死契,给三两银子就行!这价真不贵,您要是去别家问,这样的姑娘最少四两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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