车厢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,混杂着汗水、泡面、劣质烟草以及车厢连接处飘来的厕所消毒水气味。这辆南下的绿皮火车,像一条疲惫不堪的钢铁长龙,喘息着,摇晃着,将一群又一群怀揣着不同梦想的年轻人,送往未知的前程。
我的座位靠窗,这是提前很久才买到的“风水宝地”。对面,坐着两位我未来大学生涯里至关重要的人物,我们的相识,便从这摇晃的车厢开始。
靠过道坐着的,是一位戴着黑框眼镜,穿着洗得发白的确良衬衫的青年,他膝上摊开着一本《存在与时间》,书页边缘有着细密的笔记,神情专注,仿佛周遭的喧嚣与他无关。他是陈默。
而陈默旁边,也就是我对面靠过道的位子,坐着另一位风格迥异的青年。他穿着一件在当时颇为时髦的夹克,头发梳得一丝不苟,手腕上戴着一块明晃晃的上海牌手表。他并未看书,而是目光敏锐地扫视着车厢,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、洞悉一切般的微笑。他叫赵瑞龙。
而我,林致远,穿着母亲熬夜赶制出来的新布鞋,裤脚还带着家乡泥土的印记,紧紧抱着一个半旧的帆布包,里面装着录取通知书和家里东拼西凑的生活费。与他们对坐,我像一颗未经打磨的石头,质朴,甚至有些笨拙。
“嘿,哥们儿,也是去北京上学的?”赵瑞龙率先打破了沉默,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自来熟的圆滑,目光落在我身上。
我点点头,有些拘谨:“嗯,去北大,中文系。”
“巧了!”赵瑞龙一拍大腿,声音引来了陈默从书页中抬起的目光,“我们也是!我是经济系的,赵瑞龙。”他指了指旁边的陈默,“这位,哲学系的,陈默。这一路,看来不会无聊了。”
陈默推了推眼镜,对我微微颔首,算是打过招呼,眼神沉静如水。
火车哐当哐当地行驶,窗外的田野、村庄缓缓后退。最初的拘谨过后,年轻人的心扉很容易在漫长的旅途中被打开。
“致远,你这名字取得好,‘非淡泊无以明志,非宁静无以致远’,”赵瑞龙侃侃而谈,“不过现在这时代,光宁静可不行,得有点‘动’的魄力。”他话锋一转,“你们知道这趟车为什么这么挤吗?不仅仅是学生流,还有南下的‘倒爷’,看见那边那几个大包小包的人了没?我观察他们很久了,包里肯定是南边的电子表和录音带,到北边一转手,利润翻倍。”
他说得眉飞色舞,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精明。陈默闻言,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,重新将目光投回书页,淡淡地说:“资本的流动,总是最先嗅到体制的缝隙。但这种纯粹的逐利行为,对社会整体价值的贡献有待商榷。”
赵瑞龙不以为然地笑了:“老陈,你这又上纲上线了。存在即合理嘛!人家凭本事吃饭,活跃市场,有什么不好?总比守着铁饭碗饿肚子强。要我说,未来是经济挂帅的时代,学好数理化,不如有个好脑瓜。”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。
我听着他们的争论,感觉一扇新世界的大门正在眼前缓缓打开。陈默的理想深沉,赵瑞龙的现实精明,都让我感到新奇又有些无所适从。我想起离家时,父亲蹲在门槛上,吧嗒着旱烟说:“娃,到了城里,好好念书,别给咱庄稼人丢脸。”话语简单,却重如千钧。这与赵瑞龙口中的“倒爷”、“利润”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。
“我觉得…读书总是没错的。”我斟酌着开口,声音在嘈杂的车厢里并不算大,“知识能改变命运。”这话说出来,我自己都觉得有些苍白。
陈默看了我一眼,目光中似乎多了一丝理解。他合上书,说:“改变命运的前提,是弄清楚我们想要改变成什么样的命运。是成为精致的利己主义者,还是寻找更崇高的价值归宿?这是我们这代人需要思考的。”
赵瑞龙立刻接话:“崇高的价值也得建立在物质基础上。致远,你别听老陈掉书袋。我告诉你,到了大学,光是死读书不行,得学会交际,积累人脉。那才是真正的财富。”他压低声音,带着一丝神秘,“比如说,我知道咱们这届有几个了不得的人物,父辈都是……嗯,你懂的。提前搞好关系,没坏处。”
他这话让我心里有些不适,却又无法反驳。车厢里弥漫的泡面味似乎更浓了。
这时,列车员推着售货小车艰难地穿过拥挤的过道,喊着:“啤酒饮料矿泉水,花生瓜子八宝粥了啊,脚收一下!”
一个穿着不合身西装的瘦小男人慌忙缩脚,不小心碰倒了靠在座位边的一个帆布包,几块亮闪闪的手表从没拉严实的缝隙里滑了出来。那男人手忙脚乱地去捡,神色慌张。
赵瑞龙用胳膊碰了碰我,递过一个“你看我说什么来着”的眼神。
而陈默,则只是默默地看着,眼神里没有惊讶,只有一种深沉的悲悯,仿佛在看这个时代洪流下,一个个身不由己的浮标。
火车在一个小站临时停车,窗外是昏暗的站台和零星的灯火。短暂的安静降临我们这个小角落。
赵瑞龙似乎觉得刚才的话题过于沉重,便笑着转换了话题,开始模仿我们县中学那位一口方言的语文老师讲课,惟妙惟肖,连陈默的嘴角都忍不住牵动了一下。我也笑了,车厢里的气氛轻松了不少。
夜幕渐渐降临,窗外的景物融化成模糊的黑影,只有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规律地响着,像一首永无止境的催眠曲。
陈默已经靠着椅背闭目养神,或许仍在思考着存在与本质。赵瑞龙也打起了盹,头一点一点的,那精明的表情在睡梦中变得柔和了许多。
我却毫无睡意,脸贴着冰凉的玻璃窗,看着车窗上反射出的自己模糊的影像,以及影像后方,陈默沉静的脸和赵瑞龙疲惫的睡容。
这列绿皮火车,不仅载着我们的身体驶向陌生的都市,更载着我们截然不同的灵魂,驶向命运交叉的轨道。理想、现实、野心、彷徨……就像这车厢里混杂的气味,交织在一起,扑面而来。
前方,是浩瀚无边的“沧溟”。而这漫长的“五万里”跋涉,就在这哐当哐当的节奏中,悄然开始了第一个音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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