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紧紧攥着手中的笔袋,指甲因过度用力而生生折断,刺入指腹,她却浑然不觉。
十指连心的痛感迟滞地传来,混着血腥的铁锈味在舌尖泛起。
十年寒窗,凿壁偷光,与兄长争抢每一寸烛火,背下每一篇经义。
她以为只要学问足够好,便能跨越性别的天堑,实现亡师的遗愿。
可到头来,她所有的努力,竟能被轻飘飘的“形陋”二字,彻底抹杀?
黄昏时分,城郊破庙。
冰冷的雨水顺着屋顶的破洞滴落,敲在布满青苔的石阶上,发出“滴答、滴答”的声响,像是催命的更鼓,每一声都敲在她绷紧的神经上。
空气里弥漫着腐木、湿土与香灰混杂的气息,鼻腔发酸。
林昭然就那么枯坐着,摊开那份被朱笔打了叉的《民本教化论》,字迹她再熟悉不过,可上面的每一个字,此刻都像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。
指尖划过纸面,那粗粝的触感让她想撕碎一切。
她究竟错在了哪里?
她引《礼记》之言,述《尚书》之旨,条理分明,论证严谨,为何在裴仲禹眼中竟一文不值?
绝望如潮水般将她淹没,冰冷的湿意从四面八方涌来,几乎将她溺毙。
或许,她从一开始就错了。
女子之身,本就是原罪。
就在她心神恍惚,几近崩溃之际,脑海中忽然闪过一道奇异的清明。
一个不属于她的,冷静而清晰的声音仿佛在低语:“教育的本质,并非单向的灌输,而是双向的启发;其目的不在于死记硬背,而在于独立思辨。”
这声音如一道冷光劈开混沌,带着金属般的质感,直抵她意识深处。
这不是她十年苦读所学的任何经义,这些话语的结构和思想,全然陌生,却又像某种早已遗忘的宿慧,在此刻悍然复苏。
她猛然惊醒。
考题问的是“教化之道”,她答的是“何为教”,引经据典,阐述圣人经典中教化的重要性。
而那位面如寒铁的裴主考,他想要的答案,是“如何守礼”,是如何利用教化来维护现有的纲常伦理,巩固阶级的森严壁垒!
她的答案,从根子上就与他背道而驰。
一道闪电划破天际,瞬间照亮了庙内神像斑驳的脸,泥塑的眼窝里仿佛也闪过一丝幽光。
雷声轰然炸响,震得瓦片簌簌作响。
林昭然眼中也迸发出同样璀璨的光芒。
她错了,但她还没有输!
她翻过卷宗的背面,重新蘸饱了墨,手腕悬起。
墨香混着纸张的微腥在鼻尖缭绕。
这一次,她不再拘泥于圣人言论的堆砌。
以“蒙童如苗,当因材而导,因势而利”为引,她化用了脑中那个声音带来的奇异思路——一种被她理解为“认知阶梯”的逻辑,将孩童的认知过程分为几个阶段,提出不同阶段应施以不同的教化之法,由浅入深,层层递进。
她巧妙地将这种全新的思想,严丝合缝地嵌入了儒家“修身、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”的话语体系之中。
当写到“故使愚者得明,非降天恩,乃人道之大责”时,笔尖竟微微颤抖起来,墨迹在纸上洇开一小团,像一朵暗色的花悄然绽放。
她仿佛能感觉到,冥冥之中,亡师正含笑颔首,那目光穿透时空,落在她颤抖的笔尖上。
次日清晨,天光微亮。
林昭然一身布衣,孑然立于州府衙门之外,求见主考官。
晨雾裹着寒气,沁入骨髓,她裹紧单衣,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。
守门的门吏认出了她,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讥笑:“昨日已被黜落的考生,还来作甚?规矩不懂吗?黜者,永不复议!”
林昭然不退反进,挺直了昨日还佝偻的脊背,朗声道:“学生林昭,自知昨日问对有失,然文章乃学问之根本。若主考大人认定学生文章亦不足为凭,学生愿当庭背诵新作,请府衙内外诸位大人、同仁共鉴之!”
她的声音不大,却异常清晰,透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,穿透清晨的薄雾,惊起檐角一只寒鸦,扑棱棱飞走。
这番动静很快传入内堂。
裴仲禹正在与其他几位同考官议事,听闻此事,嘴角掠过一丝冷笑:“跳梁小丑,哗众取宠。”
“裴大人,”一位姓陈的同考官抚须笑道,“倒也不妨听听。若是真有惊世之文,我等错失一位良才,岂不可惜?若只是胡言乱语,当众戳穿,也能以儆效尤,正一正这股侥幸之风。”
裴仲禹沉吟片刻,或许是出于对自己权威的绝对自信,竟点头应允。
廊下很快聚满了闻讯而来的士子和吏员。
昨日也在场的陈砚秋负手立于人群之后,冷眼旁观,只当这又是一个想靠着歪门邪道博取功名的寒门妄人。
林昭然被带到石阶之下,她没有丝毫畏惧,目光扫过阶上神情各异的考官,最终定格在裴仲禹那张冰冷的脸上。
她深吸一口气,用尽全身力气,让自己的声音穿透清晨的薄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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