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光熹微,那扇厚重的朱漆大门缓缓开启,沉闷的枢轴转动声,像是巨兽打了个哈欠,震得门檐上积夜的霜雪簌簌滑落,在青石阶前摔成细碎的白尘。
冷风裹挟着槐叶腐烂的微腥扑面而来,林昭然整了整身上略显宽大的监生青衫,指尖触到粗麻布料的粗糙纹理,袖口还残留着昨夜灯下缝补的针脚。
她迈步上前,足底踩过结霜的石板,传来细微的咯吱声,仿佛大地在低语。
门吏是个面无表情的中年人,眼皮都懒得抬一下,只从案几下摸出一块冰凉的木牌,随手递了过来。
那木牌触手如寒铁,刻着“试读”二字,漆色斑驳,边角已被无数手掌磨得圆钝,入手便是一股子敷衍的寒意,像是一句未出口的拒绝。
“三月为期,心性不端,即刻黜落。”门吏的声音干巴巴的,像秋日里枯脆的落叶被风卷着刮过石阶,不带半分温度。
林昭然接过腰牌,指尖无声地摩挲着那两个字的刻痕,木纹的粗粝与字口的锐利在指腹留下清晰的触感。
她并未因这冷遇而有丝毫动容,只低声道了句:“有劳。”声音轻如拂尘,却稳如磐石。
她缓步走在青石板路上,两侧是灰瓦飞檐的讲堂,屋脊上蹲着沉默的鸱吻,檐角铜铃在风中轻颤,发出几声断续的叮当。
参天的古槐枝干虬结,树皮皲裂如老人掌纹,晨雾缠绕其间,投下斑驳的影。
监生们三三两两,脚步声杂沓,衣袂相擦的窸窣声不绝于耳。
他们投来的目光混杂着轻蔑、好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,像无形的针,刺在她宽大的袖口上。
林昭然目不斜视,袖中的指尖却轻轻抚过那本用油布包好的《论语》残卷——纸页边缘已被摩挲得泛毛,油布上还沾着昨夜灯油的淡黄渍迹。
这是她的根,是她站在这里的底气。
身份,不过是叩响大门的砖石。
真正的讲台,从来不在高墙之内,而在墙外槐市那方寸高台之上。
那里,才是思想交锋、人心向背的战场。
她没有在监内多做停留,穿过几重院落,便从西角门而出,径直走向了人声鼎沸的西市。
陈砚秋早已等在约定的茶寮下,粗陶茶碗冒着热气,茶香混着炭火的焦味在冷风中飘散。
见她走来,眼中闪过一丝担忧:“如何?”
“拿到了。”林昭然晃了晃腰间的试读牌,冰凉的木牌在阳光下一闪,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,“今日,我要争一席。”
陈砚秋猛地站起,压低声音:“你疯了?今日是崔氏的崔玿讲《礼运·大同篇》,执事早就定下了,哪里还有你的位置!”
林昭然没有回答,只是目光坚定地望向不远处那座由槐木搭建的高台。
台身斑驳,木纹被雨水泡得发胀,几根横梁上还残留着前日讲者的墨迹,风一吹,檐下悬挂的布幡猎猎作响。
午后的槐市,讲坛前已是人头攒动。
崔氏乃京中大族,崔玿更是小有名气的青年才俊,来听讲的士子百姓将小小的广场围得水泄不通。
叫卖声、谈笑声、孩童哭闹声混成一片,热气裹着炊饼的焦香与汗味在空气中蒸腾。
林昭然拨开人群,走到台前,将一封早已备好的请讲帖递给负责登记的执事。
那执事瞥了她一眼,又看了看她身上那崭新却明显不合体的监生服,袖口还沾着一点泥渍,嘴角勾起一抹讥诮:“公子,来晚了。此席已定,崔氏子讲《礼运》。”
“敢问执事,”林昭然的声音清朗,在嘈杂中异常清晰,像一泓山泉破开浊流,“若有在场士子愿联名请讲,可否为后来者增设一席?”
执事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,冷笑一声:“槐市讲坛立此百年,只闻能者居之,未闻寒门联名列席。姑娘还是去后头寻个位置听讲吧。”
人群中传来几声压抑的窃笑,像老鼠在暗处啃噬木梁。
林昭然却不恼不争,她只是平静地收回请讲帖,转身退到台下。
她没有走远,就在讲台一侧的石阶上站定,从随身的布袋里取出笔墨砚台。
砚台是旧的,边角有磕痕,墨条在冷风中磨得极慢,每一下都发出沙沙的摩擦声,像蚕食桑叶。
陈砚秋看得心头一紧,不知她要做什么。
只见她将雪白的长宣铺在石阶上,以膝为案,研墨,提笔,笔走龙蛇。
毛笔尖在纸上划出细微的嘶鸣,墨迹迅速晕开,字字风骨峭峻,力透纸背。
围观的人群好奇地聚拢过来,脚步声、低语声、衣料摩擦声交织成网。
片刻之后,一篇《请讲书》一挥而就。
“今有士子林昭,愿以三问试天下——凡能答者,得讲席一日。”
没有署她自己的名字,落款处,只有三个字——“无名子启”。
陈砚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,而几乎同时,他收到了林昭然递来的眼色,悄然将数份抄录好的《请讲书》散入人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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