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百人共讲”如期开始。
第一个登台的是郑十七。
他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,靴底踩上石阶时发出“咚”的一声闷响,但站上讲坛的那一刻,整个人的气场都变了。
他没有讲高深的义理,只引了一句《孟子》:“人皆可以为尧舜。”他环视台下,朗声道:“圣人说,人人都能成为尧舜。没说只有穿着绫罗绸缎、住在高门大院里的人,才能成为尧舜!”
话音刚落,台下百姓中便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,掌声如潮,震得讲坛的木板都在微微颤动。
第二个登台的,是那个老农。
他一辈子对着黄土背朝天,站上这么高的台子,双腿还在微微发抖,粗糙的鞋底在石面上蹭出沙沙的声响。
他局促地搓着手,掌心的老茧与掌纹摩擦,发出细微的“嚓嚓”声,开口第一句话就带着浓重的乡音:“俺……俺叫赵老四,种了一辈子地,从没想过,俺也能站在这儿讲经。”
他讲的是一个“孝”字。
“那些书生老爷们说,孝,是要晨昏定省,是要跪拜父母。俺不懂这些大道理。”他布满沟壑的脸上,是一种朴素的真诚,“俺只知道,孝,就是不让爹娘挨饿。天冷了,有口热汤喝;生病了,能请得起郎中。不让他们的腰,因为愁吃穿,比俺这耕田的还弯得厉害。这就是俺的孝。”
没有引经据典,却字字句句,敲在人心最柔软的地方。
台下,许多出身寒微的人,都默默地擦着眼角,有人低头时,一滴泪砸在《启思笺》上,洇开一片墨痕。
接着,那个婢女登台了。
她声音细弱,却异常坚定,像一根细线,却绷得笔直:“我讲一个‘仁’字。我在主人家做工,每日偷听监生少爷们上课。我把听来的字,晚上偷偷写在手心上,再回去教给我那七岁的弟弟。主人家说,女子无才便是德,奴婢识字是祸根。可我只想让我弟弟,将来能识文断字,不像我一样,一辈子只能伺候人。”她抬起头,清亮的眸子直视着台下那些冷眼旁观的世家子弟,“我偷学,是为了教我弟弟做个堂堂正正的人——请问诸位,这,算不算仁?”
台下每一次讲完,都会响起一阵热烈的击节声。
而那些世家子弟,始终冷着脸,像是看着一场与自己无关的闹剧。
临近午时,人群中一阵小小的骚动。
林昭然抬眼望去,竟是崔玿。
他穿着一身素色长衫,脸色有些苍白,脚步却坚定,径直走到了队伍的末尾,排起队来。
鞋底踏在石板上,发出轻微却清晰的“嗒、嗒”声,像是某种无声的宣告。
轮到他时,他默默地递上了自己的《启思笺》。
林昭然接过,纸面微凉,上面的字迹清隽有力,引经据典,论述的却是“礼”的局限。
她仔细验过,抬头看向崔玿,点了点头:“可讲。”
崔玿登台的那一刻,全场都安静了下来。
他是崔家的嫡长孙,是世家子弟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之一。
所有人都想知道,他要讲什么。
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,却一字一句,清晰无比:“我读礼十年,今日方知,礼若不能庇护弱小,那便是一柄杀人的刀。”
他引了《礼运·大同篇》中那句“大道之行也,天下为公,选贤与能,讲信修睦。”
然后,他提出了一个问题,一个让所有世家子弟都脸色大变的问题:“若‘选贤与能’,选来选去,都只是在世家高门里打转;若‘讲信修睦’,只存在于士族彼此的宴饮唱和之间。那么,‘天下为公’这四个字,究竟是写给谁看的?”
全场死寂,落针可闻。
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,只是深深一揖,然后走下讲坛。
他下台的时候,没有人喝彩,却也没有一个人提前离席。
每个人都沉浸在他那句振聋发聩的质问里。
林昭然站在灯影下,心中激荡。
崔玿这一讲,比她之前的千言万语,都更有分量。
因为,世家之子,终于开始,怀疑起了自己的出身。
消息传到裴府,裴仲禹气得将一方名砚当场砸碎,瓷片四溅,墨汁如血般泼洒在青砖地上。
他再也无法容忍这种失控的局面。
他亲自提笔,拟下了一道《礼禁令》,盖上私印,交由府衙,宣布:“槐市讲坛,乃朝廷清议之地,非经礼部核定,不得擅自使用;凡非士族出身,无功名在身者,不得登台讲学,违者严惩不贷!”
禁令一下,一队差役手持封条,气势汹汹地奔赴槐市,意图封坛。
可当他们抵达时,却发现讲坛周围已经聚集了数百名百姓。
他们没有喧哗,也没有吵闹,只是手挽着手,将讲坛围得水泄不通。
指尖与指尖相触,掌心的温度在晨风中传递,像一道无声的长城。
看到差役前来,不知是谁起头,众人竟齐声诵读起一本禁书《民议录》里的句子:“教化之权,不当为世家之私藏!民智既开,则国运方兴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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