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通往国子监的必经之路,几扇高大的坊门,如同一个个关隘,静静地矗立在晨雾之中。
雾气湿冷如纱,缠绕在青石板的缝隙间,升腾起一层薄如蝉翼的灰白,将整条长街笼进一片朦胧的寂静。
林昭然的脚步并未因此停顿。
她的靴底踏过湿漉漉的石板,发出轻微的“嗒、嗒”声,像是节拍器敲打着黎明的沉寂。
雾气沾在衣襟上,沁出细密的水珠,贴着肌肤蔓延开一阵阵刺骨的寒意,仿佛无数冰冷的手指悄然攀爬。
她走得不快,目光却锐利如刀,在灰蒙蒙的视野中扫过每一道墙垣、每一根立柱,轻易地就捕捉到了那抹突兀的白——
宫墙上、坊门上,甚至连槐市那几根被岁月磨得光滑的立柱上,都赫然贴着崭新的纸张。
纸面微鼓,随风轻颤,墨迹尚未干透,淋漓如血,像是昨夜刚被雨水浸过,又像是书写者急切的心情,洇成了一片狰狞的暗影。
墨香混着湿气钻入鼻腔,竟带着一丝铁锈般的腥气。
她停下脚步,站在一扇坊门下。
指尖触到粗糙的木门表面,那纹理如干裂的河床,硌着掌心。
纸上八个大字,笔力雄健,却透着一股刻意的狠戾——《霜夜帖》。
“试读监生林昭,貌若清流,行近妖邪。私授寒门,结党惑众;更以男风蛊惑士子,书信为证。”
字字诛心。
帖子的末尾,还附了一张信笺的摹本,那笔迹,分明是模仿她的风格,于风骨中添了几分刻意的柔媚与轻佻,内容更是暧昧入骨,字里行间皆是引诱与狎昵。
她伸手轻轻抚过那纸面,指尖传来微微的涩感,仿佛墨迹下藏着刀锋。
晨雾在她身边缭绕,来往的行人或惊诧、或鄙夷、或窃窃私语,衣角窸窣,脚步迟疑,目光如针,纷纷扎在她身上。
有人低声念出那几个字,声音压得极低,却像风中的碎玻璃,划得耳膜生疼。
她却只是静静地看着,面无表情。
那张脸在湿润的晨光里,白得近乎透明,唇色淡如宣纸,唯有一双眸子,黑得沉静,像深潭映着未燃的星火。
指尖不知何时已变得冰凉,但她既没有愤怒地嘶吼,也没有屈辱地去撕下那张纸。
撕下一张,还有千百张,徒劳之举,只会显得气急败坏。
“昭然!”陈砚秋气喘吁吁地从人群中挤过来,脸上满是焦急与愤慨,“我一早就看到了!这……这简直是无耻之尤!现在监生们都看见了,已有人避你如疫!”
林昭然的目光从那伪造的信笺上移开,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:“郑十七今日可来听讲?”
陈砚秋一怔,没想到她会问这个,下意识地回答:“他……他昨夜就被差役以‘游荡滋事’为名,从西市的破庙里驱赶出去了,不知去向。”
林昭然点了点头,那双沉静的眸子里终于泛起一丝涟漪,却冷冽如冰。
她转过身,对陈砚秋道:“那就从今晚开始,槐市不讲经,只答疑。”
当夜,槐市的寒风比白日更甚。
风从巷口灌入,带着碎雪般的凉意,刮在脸上如细砂摩擦。
往日林昭然讲经的高台侧面,多了一个半人高的木匣,上面用清峻的楷书写着“问无名子”四个字。
木匣表面被风磨得微亮,边角处还留着旧年刻痕。
匣子下方,缀着一盏小小的防风灯笼,灯罩是黄铜镂花,罩内烛火摇曳,昏黄的光晕在夜色里漾开一小圈温暖,像一颗不肯熄灭的心。
林昭然就立在那片光晕里,一身素衣,默然不语。
衣袂被风掀起一角,又缓缓落下。
起初,无人上前。
偶有路人投来好奇的目光,可见她不言不语,便又缩着脖子匆匆走开,脚步声在石板上拖出长长的回响。
风穿过长巷,发出呜呜的声响,像幽魂低语,吹得灯焰一阵摇晃,光影在她脸上跳动,忽明忽暗。
时间一点点流逝,直到子时将至,一道瘦削的身影才裹着一件破旧的棉袄,从黑暗中蹒跚而来。
棉袄边缘已磨出絮丝,随风飘动,脚步沉重,踩在雪泥上发出“咯吱、咯吱”的声响。
是郑十七。
他走到木匣前,从怀里掏出一枚削得发黄的竹简,指尖冻得通红,颤抖着将竹简投入匣中。
做完这一切,他朝灯下的林昭然深深一揖,衣袖扫过地面,发出沙沙的轻响,便转身没入了黑暗。
林昭然上前,取出竹简。
竹面粗糙,刻痕深陷,上面刻着一行歪歪扭扭却力透简背的字:“为何世人宁信污名,不信实学?”
她回到灯下,取过早已备好的笔墨,在一方小小的纸笺上写道:“因恶易传,善需证。然证之法,不在辩,而在行。”
笔锋落下的一瞬间,一阵尖锐的剧痛猛地扎入她的脑髓,像是无数破碎的镜片在撕扯她的神识。
耳边响起嘈杂的、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喧嚣——键盘敲击声、地铁报站声、电话铃声,还有她穿越前实验室爆炸的轰鸣,混杂着陌生语言的尖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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