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热并未因那短暂的昏厥而有丝毫退减,反而像一场燎原的野火,在她四肢百骸间烧得更旺,皮肤下仿佛有熔金在奔流,每一次心跳都撞击着滚烫的血管。
林昭然的意识像是漂浮在沸水之上的一叶孤舟,随时都可能倾覆。
耳边嗡鸣不绝,似有千百只蜂蝶在颅内振翅,又似远处潮水涨落,忽远忽近。
她艰难地撑起半边身子,指尖触到胸口,那卷残篇的棱角硌着她的肋骨,也硌着她的心——纸页边缘已被汗水浸软,却仍带着一种固执的坚硬,像她不肯低头的脊梁。
她费力地将其掏出,借着考舍一角那豆大的烛光,看清了残卷的模样。
火苗在风中微微摇曳,投下颤动的影子,映得她指节发白。
上好的澄心堂纸已经被她滚烫的汗水浸透,墨迹晕开,化作一团团模糊的墨渍,如同她此刻混沌的命运,在黑暗中洇染成无法辨识的图景。
一声苦笑刚从唇边逸出,便被一阵剧烈的眩晕压了回去。
舌尖泛起铁锈般的腥味,喉头干涩如砂纸摩擦。
她闭上眼,靠着冰冷的墙壁喘息,后脑贴着砖石,寒意顺着脊椎爬升,勉强压住体内翻腾的烈焰。
然而,就在这片黑暗之中,奇妙的变化发生了。
那股一直以来在她脑中横冲直撞,让她头痛欲裂的“异世灵光”,仿佛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。
先前因高热昏厥而紊乱逆行的血脉,竟阴差阳错地冲开了某种无形的桎梏,将那庞杂的知识洪流引入了她身体的经络。
一瞬间,万千思绪如百川归海,在她脑中汇聚、梳理、贯通。
她甚至能听见血液在耳蜗中奔流的细响,感知到墙角烛火每一次跳动时空气的微颤。
指尖轻触纸面,便觉出纤维的纹理;呼吸之间,竟嗅到墨中松烟与龙脑香的清苦气息。
那些曾经零散的、碎片化的信息,此刻清晰得如同掌上观纹。
历史的脉络,典籍的精义,人性的洞察,汇成一股前所未有的清明,让她因高热而迟钝的头脑,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锐利。
她甚至能清晰地感知到墙角烛火的每一次跳动,听到隔壁考生的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,如同春蚕啃食桑叶,细密而执着。
这是一种近乎脱胎换骨的感觉,仿佛灵魂被彻底洗涤过一遍。
就在此时,“当——当——当——”三声悠长的钟鸣划破了贡院的沉寂,钟音沉厚,余韵在青砖高墙间来回碰撞,震得窗纸微微发颤。
这是试题下发的信号。
一名差役面无表情地走过,木屐踏在石板上发出单调的“嗒、嗒”声,将一卷封好的试卷从号舍的小窗递了进来。
纸卷入手微凉,封泥尚有新印的棱角。
林昭然深吸一口气,用那股新生的清明强行压下身体的虚弱。
她展开卷纸,烛光下,几行熟悉的馆阁体映入眼帘。
她的瞳孔,在那一刻骤然紧缩。
正题:《礼正则民安论》。
这题目中规中矩,意在考察考生对儒家礼制与治国安邦之间关系的理解,是科举大考的常见路数。
然而,真正让她心神剧震的,是正题之下,那一行字号略小,却触目惊心的附加题:
“请析‘女子无才便是德’与治国之关系。”
一瞬间,考舍内的闷热仿佛被抽干,只剩下刺骨的寒意顺着她的指尖一路蔓延到心脏。
指尖微微发麻,墨汁在纸上晕开了一小点,像一滴凝固的血。
这道题,绝非出自常典,更像是临时增补,带着毫不掩饰的、针对她个人的恶意。
裴仲禹。
这个名字几乎是立刻从她脑中跳了出来。
除了他,不会有第二个人,有能力、更有动机,在乡试这样的国家大典上,动用职权干预命题。
这是一张为她量身定做的罗网,一个让她无处可逃的绝境。
若顺着题意作答,论证“女子无才”的合理性,她便等于亲手将刀递给了那些轻视、打压天下女子的腐儒,等于背叛了自己苦读多年所坚守的信念,更辜负了九泉之下的亡师。
她的文章,将成为禁锢同类的又一道枷锁。
可若逆题而行,公然驳斥这句被世家奉为圭臬的“古训”,便是在挑战整个士大夫阶层的权威。
轻则以“言辞悖逆”之名黜落,永绝仕途;重则,裴仲禹甚至可以给她扣上一顶“蛊惑人心、动摇国本”的大帽子,让她万劫不复。
这是一道必死之题。
林昭然缓缓闭上双眼,指甲深深嵌入掌心,疼痛让她保持清醒。
考舍外远处传来的巡夜更鼓声,一下下,仿佛敲在她的心上。
绝望如潮水般涌来,几乎要将她吞没。
可就在那片令人窒息的黑暗里,一句沉静而有力的话语,穿透了多年的时光,在她耳边响起。
那是恩师孙伯临终前,握着她的手,用尽最后一丝气力说的话:“昭然,记住,为师一生所求,不过‘文章教化’四字。而真正的文章,不在于避讳,而在于破讳。当你无路可走时,便用你的笔,走出一条路来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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