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昭然的意识坠入了一片火海。
不是烛火,不是灶火,是记忆里那座被暴雨浇灭的私塾燃起的火——砖缝间爬出焦黑的藤蔓,瓦砾下压着半卷《礼记》,火舌舔过青石门槛时,发出类似骨节断裂的“咔嚓”声。
但此刻雨停了,火势却比那日更凶,噼啪声里混着她从未听过的喧哗——像是无数人在呐喊,又像是某种金属撞击的脆响,耳膜被震得发麻,仿佛有铁钉在颅骨内侧反复刮擦。
她看见电子屏在火焰中碎裂,玻璃渣像冰晶四溅,那些她曾在后世图书馆里抄录的教育理论化作飞灰,字迹在热浪中扭曲成灰蝶,扑向她裸露的手背,留下针扎般的灼痛。
而掌声从四面八方涌来,起初如春雷滚过原野,却在触及她的瞬间变成冰冷的铁链,金属环扣咬进腕骨,勒得她喉管发紧,连吞咽都像割裂的砂纸在摩擦。
“不……”她在混沌中呢喃,指尖无意识地抠进被褥,粗麻布纹路在指腹刮出细小血痕,“不是这样的……”
火势突然退去,余烬化作雪片扑在脸上,凉得她一个激灵。
她猛然惊醒,额角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进衣领,沾得里衣一片冰凉,布料紧贴脊背,像贴了一层湿冷的蛇皮。
药香呛得她直咳嗽,苦涩的气味裹着陈年艾草与黄连的腥气钻入鼻腔,这才发现自己正半蜷在床上,怀中的残卷不知何时掉落在地,被药汁浸透的纸页皱成一团,墨迹晕开如泪痕。
她慌忙俯下身去捡,指尖触到“教不可断”四个字时,心尖猛地一抽——孙伯的手书墨迹晕开,像极了当年她跪在雨里,看着先生的马车驶向流放地时,落在青石板上的泪,那雨滴砸在石面的声音,至今还回荡在耳畔,清脆又绝望。
“阿昭,把这些字刻进骨头里。”
孙伯的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,沙哑如枯叶摩擦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。
她浑身一震,颤抖着摸向胸口的布袋,倒出几片干枯的槐叶。
叶脉间还留着百姓的字迹,有的是“女娃能读书否?”,笔画歪斜如蚯蚓爬行;有的是“农桑之术也算学问么?”,墨色深浅不一,像是借着油灯颤抖着写就;最边缘那片甚至沾着孩子的指纹——那是前日她蹲在问匣边,一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塞进来的,指尖的暖意还残留在叶面,说“姐姐帮我问问先生”。
她将槐叶贴在滚烫的额头上,凉意顺着皮肤渗进血脉,叶脉的粗糙刮过眉心,像一道清醒的刻痕。
那些被高烧灼得混沌的思绪突然清晰起来:她不是为了中举的红榜,不是为了给林家争一口气,是为了那个小丫头能理直气壮地说“我要读书”,为了卖菜的老丈能在农闲时学算筹,为了所有被“礼”字锁在门外的人,能亲手推开那扇门——那扇门后没有朱漆金钉,只有粗木拼成的门框,却足以让千万双冻裂的手掌留下印记。
“教育不是恩赐……”她对着残卷轻声说,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擦过瓷片,“是权利。”
话音未落,有什么东西在她脑海里轰然炸开,如冰河解冻,万流奔涌。
不再是从前那些零碎的闪念,不是后世课堂上的只言片语,而是一条完整的河流,从记忆深处奔涌而来——平民教育体系、分级授业法、私学认证制……所有她曾在深夜里对着孤灯拼凑的蓝图,此刻都在意识里清晰成型,像星图在夜空铺展,每一颗星都连成脉络。
她攥紧槐叶,指节发白,指甲嵌进掌心,却笑得像个孩子,连眼角的泪都没察觉,泪珠滚落,砸在槐叶上,洇开一圈微小的圆。
与此同时,紫宸殿内的铜漏刚刚滴完第七滴水,水珠坠入铜盆,发出“叮”的一声,清冷如冰裂。
沈砚之将朱批的卷子封进银匣时,指腹擦过“此卷可观”四个字,墨迹还带着新干的涩意,指尖微微发黏。
内侍捧着银匣欲退,他却突然开口:“慢着。”
“相爷?”
“送到贡院阅卷房。”他望着窗外飘起的细雪,雪粒扑在窗纸上,发出细密如蚕食桑叶的“簌簌”声,声音比雪更冷,“即刻。”
内侍的指尖在银匣上顿了顿:“裴主事素来讲究‘程序’,若……”
“他若敢撕,便让他撕了‘礼治’二字。”沈砚之转过脸来,眉峰如刃,烛光在他眼底划出一道冷光,“当年孙伯的折子,也是被人以‘不合程序’为由扣下的。”
内侍打了个寒颤,不敢多问,捧着银匣匆匆退下。
沈砚之走到窗边,看细雪落在汉白玉栏杆上,积成薄薄一层,像撒了层盐。
他突然想起那年冬天,他跟着孙伯去城南驿接人——恩师被罢官流放,归来时只剩一具冻硬的尸首,手指蜷曲如枯枝,唇边凝着冰霜,像一句未说完的话。
“寒门可教”四个字,最终刻在了孙伯的墓碑上,却被朝堂上的衮衮诸公踩进泥里,靴底碾过石碑的声响,至今还在他梦中回荡。
“这次,我替你守着。”他对着雪轻声说,呼出的白气在窗纸上凝成一小片霜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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