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潮的气息,随着微咸的江风,一丝丝渗入京城南隅。
码头上,桅杆如林,帆影交叠,南来北往的商船带来了货物,也带来了涌动的人气与未知的变数。
这番景象,在林昭然眼中,既是生路,也是最后的关隘。
她明白,“补遗讲”这棵新生的树苗,在京城这片看似肥沃的土壤里,实则四面受敌,根系稍有不慎,便会被那些盘根错节的旧势力绞杀。
若想活,唯有向南,去往更广阔的江河湖海。
夜色沉静,槐市那座被焚毁后又草草搭起的讲堂里,烛火摇曳,映照着几张凝重的脸。
林昭然环视着她最信任的伙伴们——沉稳的韩霁、眼神复杂的阿阮、一脸肃然的绿耳,还有那位曾是江湖骗子,如今却沉默如山的老申。
“春汛是天时,也是我们的时机。”林昭然的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落在每个人心间,“京城是根,但根不能永远困于一隅之地。我们要南下。”
韩霁眉头微蹙:“人手不足,仓促南下,恐难以立足。”
“所以,不求速广,但求种深。”林昭然目光转向老申,将一个沉甸甸的木箱推到他面前。
箱子打开,里面是码放整齐的木刻印版,正是那七篇振聋发聩的《答天书》。
“老申,你这一生,前半段用言语迷惑人心,后半段,便用这言语,去勘正人心吧。”
老申的手抚上冰冷的木版,指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。
他曾用三寸不烂之舌,将黑说成白,骗取钱财,那是他半生的罪。
而今,林昭然却将“立言”这般神圣的使命交予他。
“我为你印出的小册取了个名字,叫‘灯下录’。”林昭然继续道,“不称‘天书’,只为记录灯下人读字时的所思所想。你重操旧业,随船南下,跑你的水路,每送一程船,便在船工、脚夫间,发下十册‘灯下录’。不强求他们信,只求他们看。”
老申重重地点头,抱紧了木箱,像是抱住了自己失而复得的魂。
林昭然又看向绿耳:“绿耳,你的孩子军,也有任务。我教你们折一种纸鸢,让孩子们在纸鸢上只写三个字——字是光。”她顿了顿,眼中闪着某种奇异的光彩,“春风向南,就让这些光,随着风,飞到所有能看见天空的地方去。”
一直沉默的阿阮,拨动了膝上的琴弦,一声清越的弦音后,她轻声哼唱起来,那是她为这场南行谱写的终章之曲:“……火种不择路,风起自成河。”曲调苍凉而高远,仿佛预见了那星星之火,终将汇成燎原之势。
紫宸殿内,烛火通明。
沈砚之放下手中的朱笔,面前摊开的正是来自南城兵马司的密报。
从“城南童谣破谶”,到“槐市娃娃讲坛”,一桩桩一件件,皆与那个名叫林昭然的女子有关。
他修长的手指在“娃娃讲坛”四个字上轻轻敲击,陷入了长久的沉默。
侍立一旁的内侍总管孙伯,压低了声音:“相爷,方才宫里传来消息,裴主事已凭内廷谕令,密令沿江所有关卡,一旦发现名为‘灯下录’的册子,立时查缴焚毁,携带者……就地锁拿。”
沈砚之眼皮都未抬一下,仿佛没听见这道肃杀的命令。
他淡淡地问:“今天出城的船,那个叫老申的,去了哪条船?”
孙伯愣了一下,连忙翻看另一份记录:“回相爷,是辰时三刻离港的‘安济号’,往荆州府去。”
“嗯。”沈砚之重新提起笔,却不是批阅奏折,而是在一张空白的通行牒文上落笔。
他笔走龙蛇,写下四个字,随即掷于案上。
“传我的令,放行。再将这道通关牒文发下去,八百里加急,务必赶在‘安济号’抵达下一个关卡前,交到船主手上。”
孙伯躬身取过,看清上面“载心南行”四个字时,惊愕得几乎失语。
这哪里是通关文牒,分明是一道护身符!
他忍不住道:“相爷,这……这无异于公然违逆裴主事,更是……纵容流言啊!”
沈砚之缓缓抬眼,目光深邃如夜,他闭上眼,像是有些疲惫:“孙伯,若朝廷真的害怕所谓天罚,从一开始,就不会放任那把火种,走上水路了。”
水能载舟,亦能覆舟。水能灭火,亦能载火远行。
江风猎猎,韩霁站在码头上,亲自护送第一批南下的三名讲士登船。
他看见了立在另一艘货船船头的老申,那人怀中紧紧抱着一个木箱,像守护着稀世珍宝。
正当船只准备离港,一队官差例行登船检查,径直走向了老申。
韩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。
只见老申不慌不忙,从怀中摸出一卷牒文,递了过去。
那为首的差头本是一脸不耐,展开牒文,目光落在“载心南行”四个御笔亲题的大字上时,脸色骤变。
他与身边的同僚面面相觑,眼中的凶横与不屑,渐渐化为了惊疑与敬畏。
他没敢多问一个字,挥了挥手,带着人马悄然后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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