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闭了闭眼,脑海中那张被动防御的“逻辑之网”,在这一刻悄然收线,而后,又以一种全新的姿态重新伸展。
那些丝线不再是冰冷的法条与证据,而是流淌着温度与人心的经纬。
胜的不是她与谢允的计谋,而是人心。
当百姓开始质疑文书的绝对权威时,崔恪用文书筑起的高墙,便已然出现了第一道裂缝。
当晚,崔恪府邸传出了瓷器碎裂的锐响,清脆如骨裂,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。
他将自己关在书房,状若疯魔。
笔墨纸砚被他扫落在地,狼藉一片,墨汁泼洒在青砖上,像一滩凝固的黑血。
他一把揪住闻声而来的侄子裴延的衣领,双目赤红,呼吸粗重,口中喷出的热气带着酒气与绝望:“是你!是不是你把病假簿的事泄露出去的?!”
少年裴延被他吓得跪倒在地,膝盖磕在硬地上发出闷响,却倔强地不发一语,只抬眼望着他,眼中是恐惧,更是失望。
“说话!”崔恪怒吼,声音嘶哑,如困兽哀鸣。
裴延终于抬起头,眼中噙着泪水,声音却异常清晰,一字一句,如针扎心:“叔父,您从小教我,‘文可载道,文可正世’。可若是这文书只为一人之私、一家之颜面而用,那它与乡间恶霸手中的刀,又有何区别?甚至比刀更毒!义学教孩子们识字明理,躲避灾祸,这何罪之有?您封了它,究竟是在维护哪家的‘礼’,又是焚毁了哪家的‘道’?”
这番话如同一盆冰水,兜头浇下。
崔恪高高举起的手掌,骤然僵在半空,指尖微微颤抖。
他从少年含泪的眼中,清晰地看到了自己扭曲狰狞的面容——那不是一个执礼的儒臣,而是一个因私欲而癫狂的囚徒。
手臂无力地垂下,崔恪颓然跌坐椅中,脊背佝偻,仿佛一夜之间老去十岁。
那一夜,他没有合眼,将自己经手过的所有文书一卷卷翻开。
烛火摇曳,映在墙上,如鬼影幢幢。
灯火下,那些曾经令他引以为傲的朱批墨迹,此刻看来,却笔笔都像是刻在心上的刀痕。
他原以为自己是在守护礼法,到头来,却发现自己早已在亲手焚烧大道。
三日后,御史台的正式判令下达全城。
判词由谢允亲笔所书,字字风骨,掷地有声:“备案司查封城西义学一案,程序违法,证据为实,其令即日撤销。”在判令的最后,谢允写下了一段批语:“法贵在公,不在文;礼贵在实,不在名。若以文书为高墙,以法条为私狱,则天下人人皆为囚徒。”
林昭然没有亲自去领那份判令,她只让韩霁代为接回。
次日清晨,天还未大亮,义学那扇蒙尘的木门前,已聚了不少人。
晨雾未散,人影绰绰,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。
老吴手里捏着那份崭新的撤销令,手抖得厉害,纸页发出细微的“簌簌”声。
他小心翼翼地将它贴在门上最显眼的位置,指尖轻抚过那行判词,仿佛在确认一场梦是否成真。
他端详着那枚鲜红的御史台大印,忽然从怀里摸出一个早已磨得光滑的陈旧印泥小盒,那是他私藏多年的好东西,盒盖上的漆已斑驳。
他用指腹蘸了些许朱泥,在那官印上轻轻一抹,再用袖口擦拭干净。
做完这一切,他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,长出了一口气,胸膛起伏,眼中泛起水光。
这不是伪造,这是确认。
这是他这个与文书打了三十年交道的小吏,第一次敢亲手去确认一道“真令”的温度。
“老吴,这回……是真的吧?不会再变了吧?”人群中,一个妇人怯生生地问,声音微颤,像是怕惊醒一场美梦。
老吴回头,眼眶泛红,重重地点了点头,声音沙哑却坚定:“真的。这印……我认得。”
林昭然立于不远处的槐市高台之上,晨风吹拂着她的衣袂,猎猎作响。
她看见孩童们欢呼着涌入义学,尘封的院落里,很快又响起了朗朗的读书声。
那声音穿过市井的喧嚣,带着一种破土而出的力量,清晰地传到她的耳中,如春雷初动。
她缓缓闭上眼。
脑海中那张被动防御的“逻辑织网”,在这一刻悄然收线,而后,又以一种全新的姿态重新伸展。
那些丝线不再是冰冷的法条与证据,而是流淌着温度与人心的经纬。
她不再需要被动地等待灵光闪现,而是可以主动地、有意识地去编织思想与制度的脉络。
她从袖中取出那本《残稿》的新抄本,翻到最后一页,提笔写下一行字:他们用文书造狱,我们用文书破狱。
火种不灭,因它已学会在纸上行走。
同一时刻,千里之外的紫宸殿中,灯火通明。
年轻的帝王沈砚之,正展阅着从御史台加急送抵的案卷。
他看到了谢允那段“法贵在公”的批语,目光沉静,看不出喜怒。
许久,他忽然开口,对身边的内侍道:“取‘讲士名册’来。”
内侍很快呈上一份名册。
沈砚之提起朱笔,在众多名字中找到了那三个字,笔尖在上面轻轻一旋,画了一个圈。
林昭然。
灯影摇曳,映在墙上,如网,如织,如火,如初。
一场风波似乎就此平息,但所有人都明白,这只是一个开始。
长安城这盘巨大的棋局,因为一个女子的落子,已然全盘皆活。
果然,义学门前,那份撤销令上的朱印尚未褪色,礼部衙门的数名差役便敲着铜锣而来,在万众瞩目之下,于义学另一侧的墙壁上,张贴了一份崭新的规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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