钟声未响,夜色已深。
礼正会门前那张薄薄的告示,却比任何钟鸣都更具分量,重重地压在京城每一个渴望改变的人心头。
义学窄小的院落里,灯火通明,孩童们不知疲倦的琅琅书声,将那首新编的《仁字谣》送入微凉的夜风——字句清脆如露滴石阶,夹杂着纸页翻动的沙沙声,在寂静中织成一片温热的希望。
油灯摇曳,光影在泥墙上跳动,映出孩子们伏案执笔的剪影,墨香与灯芯燃烧的焦味混在一起,弥漫在潮湿的空气里。
角落里,一位须发斑白的老匠人,正借着昏黄的油灯,一遍遍摩挲着刚拓印下来的“字砖”拓片。
指尖划过粗糙的纸面,那凸起的“工”、“农”、“商”三字仿佛带着陶土的温度与重量,是他一辈子在窑火与铁砧间匍匐前行中,从未敢奢望能与“士”字并列的尊严。
他的掌心布满裂口,此刻却微微发颤,像是触摸到了命运的边缘。
韩霁站在林昭然身侧,压低了声音,话语里带着一丝无法全然压下的忧虑:“三席,终究是太少了。若我们败了,崔玿那些人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,七子便成了朝廷眼中名正言顺的野学之首,官府随时可以一网打尽。”他说话时,袖口被夜风吹得轻轻鼓动,露出腕上一道旧疤,那是去年冬夜抄书冻裂的痕迹。
林昭然的目光越过喧闹的人群,望向远处那座破庙的模糊轮廓,那是他们一切开始的地方。
寒风拂过她的鬓角,发丝轻扫面颊,带来一丝微痒。
她吸了口气,夜气清冷入肺,却让心更沉、更定。
她的声音很轻,却异常坚定:“韩霁,你看。我们早已不是一人一事,而是这满院的灯火,是城南街巷里每一个识字算账的小贩,是窑洞里捧着《匠经》的炭工。我们是千人共举的火把,只要还有一星火种尚存,就烧不死。烧不死,就能登堂。”
辩议之日,天光大亮。
太学明伦堂外车马如龙,青石板路上蹄声清脆,马具叮当,世家子弟们乘着软轿,在仆从的簇拥下施施然行至。
晨光洒在锦袍玉带上,折射出温润的光泽,谈笑声如珠玉相击,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从容。
相比之下,林昭然一行七人的到来,便显得格外扎眼。
他们皆是步行,身上是浆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褐,布料粗糙地摩擦着皮肤,脚步踏在石板上,发出整齐而沉实的回响,仿佛大地也在应和。
没有一丝多余的配饰,但七人步伐整齐划一,沉稳如尺,每一步都踏得无比坚实。
人群自动为他们分开一条道路,那些轻慢的、好奇的、审视的目光,都未能让他们有片刻的动摇。
风从巷口吹来,卷起衣角,也吹不乱他们挺直的脊梁。
临入堂前,一直跟在身后的守拙悄然上前,塞给她一个长条布包,入手微沉,布料粗粝,边缘还有些磨损的毛边。
“姑娘,这是我寻来的前朝《辩典》残页,或许能应变。”他的声音低哑,指尖在布包上顿了顿,似有千言万语,终归沉默。
林昭然接过,指尖触到布料的粗糙质感,却并未当场拆开,只顺手将其收入宽大的袖中。
布包贴着手臂内侧,传来一丝微弱的暖意,像是某种隐秘的托付。
堂内早已座无虚席。
主考官卫珩端坐高台,面容肃穆,目光如炬,缓缓扫过堂下两列泾渭分明的学子。
香炉中檀烟袅袅,气味沉郁,衬得气氛愈发凝重。
待众人静定,他洪亮的声音响起,掷地有声:“教化之本,在礼乎?在民乎?”
话音未落,崔玿已长身而起,整了整衣冠,昂首阔步登上台去。
他先是朝卫珩与满堂宾客长揖一躬,而后朗声道:“学生以为,教化之本,必在乎礼!”他口若悬河,引《礼经》三十六条,从上古圣人制礼作乐,到本朝律法典章,无一不是在强调“礼定尊卑,教由上出”。
他的声音在明伦堂内回荡,条理清晰,引据详实,台下世家席位上的宾客们频频颔首,面露赞许之色。
有人轻抿茶盏,有人低声附和,气氛如春阳融雪,暖而自得。
林昭然静静地站在台下,神色不起波澜,仿佛崔玿所言与她全无干系。
她只是听着,等着,直到崔玿洋洋洒洒说尽,意气风发地走下台。
这时,她才动了。
她缓步走向台心,没有崔玿那般急切,却自有一股沉静的力量。
鞋底与青砖摩擦,发出细微的沙沙声,仿佛大地在低语。
全场的目光瞬间聚焦于她身上。
她没有像崔玿那样先声夺人,而是沉默了片刻,才抬眼望向卫珩,问了一个与经义典籍毫无关联的问题:“大人,敢问昨夜南城有孩童于井栏上新刻四字‘工可为师’,今晨天未亮,已有三名顽童能背诵其义。此为教化乎?”
她顿了顿,不等回答,又追问道:“若此为教化,是何人所教?若此非教化,又该由何人、依何礼,来定其非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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