静室之内,烛火摇曳,将林昭然的影子投在素净的墙壁上,忽长忽短,一如她此刻的心绪。
烛芯轻爆一声,火星四溅,空气中飘散着一丝焦味,仿佛预示着某种不可言说的躁动。
窗外风过檐铃,叮当轻响,却如断线之音,只余空寂回荡。
沈砚之的批复——“暂准存续”,这四个字像四块沉甸甸的石头,既堵住了心口,又在绝壁上敲出了一道缝隙。
她明白,这不是胜利,而是缓兵之计。
他要将这把火置于官府的灯罩之下,细细观察,随时准备一盆冷水浇灭。
但有缝隙,便有风可以吹入。
她轻轻叩了叩桌面,唤来韩霁。
指尖触到木面,凉意渗入,那是一种久未日晒的阴寒,却也沉稳如磐石。
“大人。”韩霁躬身而立,神色凝重。
这几日的对峙,已让他眉宇间多了几分风霜。
他袍角微湿,似刚从夜雨中归来,呼吸间带着一丝清冷的湿气。
“火势太盛,易招风雨,更易自焚。”林昭然的声音很轻,却字字清晰,如细针落玉盘,“现在,我们要让这团烈火,化为无数静静燃烧的炭火,藏于民间,暖于人心。”
她看向韩霁,目光锐利如锥:“你立刻去办。命各坊讲士,将这三年来所有讲学、听课的记录,尽数列册。学员姓名、年龄、所学篇目,甚至课堂上的问对,都要一一录下。”
韩霁点头,正要领命,林昭然却又补充道:“这名册,我们称之为‘灰册’。”
“灰册?”
“对。去火照之夜的广场,收集那些未尽的松木灰烬,拌上烟墨,以此为墨,书写名册。”她的指尖在空中虚划,仿佛勾勒出字迹的轮廓,“每一册的首页,都要用我们在广场上捡来的那块‘心典’残砖烙上印记,我称之为‘典砖’。你去告诉所有人:此册不求官府承认,只为青史留名。”
韩霁心头一震,瞬间明白了其中深意。
以灰烬为墨,是以熄灭之火,书写不灭之言。
他压低声音问:“大人,若官府强令索要册籍,我们……”
林昭然的嘴角勾起一抹淡然的弧度,仿佛早已料到此问。
“给他们。”她平静地吐出两个字,“而且要给得坦荡。你再告诉他们,用灰烬写下的字,是刻在纸里的,水洗不掉,火烧不毁。他们可以拿走书册,却拿不走写下这些字的人心。”
程知微奉命来到心典学坊时,看到的就是这样一摞摞的“灰册”。
几十册书卷整齐地堆放在案上,散发着一股奇特的、混杂着烟火与松香的气息,那气味似曾相识——是火照之夜的余烬,是无数人围坐诵读时的呼吸与体温。
他拿起一卷,封皮上那个残破的砖印凹凸不平,带着火燎的焦痕,指尖抚过,如触旧伤。
翻开内页,墨色并非纯黑,而是带着一种深沉的暗红,仿佛是冷却的余烬,又似凝固的血痕。
指尖触上去,纸面微糙,能感觉到墨迹中细小的颗粒,那是灰烬未磨尽的砂砾,是记忆的粗粝质地。
他本以为会看到什么慷慨激昂的犯禁之言,然而细读之下,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。
记录平实得近乎琐碎:
“景平二年秋,安义坊女童入学三十七人,皆为贫户,初识《千字文》。”
“冬月初三,夜,讲《孟子·民为贵》,学员赵四问:‘君之视臣如土芥,则臣视君如寇仇。若君不君,臣可否不臣?’讲士王安答:‘君为舟,民为水。水能载舟,亦能覆舟。’”
“腊月八日,讲士李先生病,寒童张铁牛代讲其所学,虽言语朴拙,然童音朗朗,闻者动容。”
一桩桩,一件件,没有口号,没有檄文,只有日常的传道授业。
程知微的手指微微发颤,他仿佛能看到昏黄油灯下,那些聚精会神的面孔——孩童的鼻尖沾着墨渍,老者的手在颤抖,却仍执笔如执剑。
当他翻到一页的末尾,一行娟秀的小字让他呼吸一滞。
那并非正式记录,而是一句附言:
“吾女阿喜,今日识得‘仁’字,归家写于掌心,笑如春阳。”
“仁”……
程知微的脑海中轰然炸响。
多年前一个寂静的夜晚,他新丧的妻子曾倚在病榻上,看着他满屋子的经史典籍,凄然一笑:“夫君,你抄了一辈子的《礼记》,可曾为我抄出一个‘爱’字?”
他当时无言以对,只觉得礼法是天,儿女情长是地。
直到此刻,那“笑如春阳”四个字,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尖刀,精准地刺入他心中最柔软、也最愧疚的地方。
他抄了一辈子礼,却忘了礼的根本是人,是爱,是仁。
他闭上眼,良久,方才睁开。
他没有销毁任何一册,而是将所有“灰册”尽数收入存档的木箱,在卷宗上以颤抖的笔触批注了七个字:“实录也,非妖书。”
沈砚之在政事堂看到的是程知微亲手抄录的“灰册”副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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