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火光并非熄灭,而是沉淀了下来,化作无声的余温,渗入京城每一寸冰冷的石板路。
夜风拂过街巷,带着焦木与湿灰的气息,仿佛整座城仍在低语,呼吸着未尽的余烬。
破庙之内,烛火摇曳,在斑驳的墙面上投下林昭然清减却愈发坚毅的剪影。
她端坐于蒲团之上,指尖轻抚身前那块新制的青灰色方砖,触感粗粝,窑火的灼痕仍残留在砖面,指腹划过时,细小的颗粒微微刺痒,像是大地在诉说它的伤痛。
韩霁躬身立于一旁,声音压得极低,却字字清晰,如同敲在寂静水面上的石子,激起一圈圈看不见的涟漪。
“主上,西市的火线已经烧到了绢帛的顶端。火灭之后,聚观的百姓并未呼喊,也未立刻散去,只是在原地默立了许久。许多人……许多人竟将那些尚有余温的残烬捧在手心,小心翼翼地带回了家中,仿佛在迎接一捧新的薪火。”
林昭然的指尖轻轻划过那块典砖的表面,触感粗糙,带着新土与窑火的气息。
砖体之内,用京城大火的灰烬混合着墨汁烧制出的四个字,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灰黑色,仿佛是从历史的尘埃中浮现——破帷之问。
那字迹在烛光下微微泛着暗光,像是从砖体深处渗出的血痕,又似余烬未冷,在静默中低语。
“火可以熄灭,但问,是熄不灭的。”她低声自语,与其说是在对韩霁说,不如说是在对这块砖,对这满城沉寂的百姓说,“这捧薪火,不能只在民间燃烧。它要入庙堂,要上达天听。”
她抬眼看向韩霁,目光锐利如刀:“这块‘典砖’,明日必须进入国子监的藏书阁。就放在‘礼制类’书架的最底层,混在那些无人问津的废弃札记之中。我偏要这叩问,从他们引以为傲的‘礼’之根基上,开始动摇。”
韩霁心领神会:“属下已经联络了三位家境贫寒、靠着苦读才勉强入仕的学正。他们平日里受尽世家子弟的排挤,对这所谓的‘礼制’早已心怀不满。明日,他们会以‘修缮典籍’为由,将这块典砖与其他待归档的书册一同送还藏书阁,混入批次,神不知鬼不觉。”
“好,”林昭然颔首,“去办吧。记住,我们的火,已经换了一种方式燃烧。”
同一片夜空下,程知微独坐于吏部分配的官舍之中。
窗外,那道惊心动魄的火光早已消失无踪,可他摊开的掌心,却仿佛依旧能感受到那股灼人的热浪,皮肤上似有细小的刺痛,如同余火在神经末梢跳动。
他取出随身携带的《飞言录》,就着昏黄的灯火,蘸墨续写。
墨香混着灯油的微焦气息,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,像春蚕啃食桑叶。
“辛卯年冬,京西大火。火尽之处,并非终结,而是播种。今夜万人不语,沉默所聚之力,胜过朝堂之上千场廷辩。”
笔尖微顿,他听见了轻轻的叩门声——三短一长,是暗号。
在这风声鹤唳的夜晚,任何一点异响都足以让人心惊肉跳。
他不动声色地将《飞言录》合上,塞入枕下,这才起身开门。
门外,首辅沈砚之的心腹孙奉提着一盏小巧的宫灯,静静地立在阴影里。
灯光从下方照亮他毫无表情的脸,颧骨投下深长的阴影,显得有些诡异,仿佛从地底浮出的幽魂。
“程大人,”孙奉的声音比夜风还要轻,“首辅大人尚未安寝,命我来问一句话。”
程知微的心沉了下去,面上却依旧平静:“孙总管请讲。”
孙奉盯着他的眼睛,一字一顿地问道:“破帷之后,欲立何帷?”
一瞬间,程知微明白了。
这不是一场审问,而是一次探问。
沈砚之不是在追查纵火的凶手,而是在探究这把火背后的人,究竟想要一个怎样的天下。
这位权倾朝野的首辅,看到的远比别人更深。
他没有回答,而是转身回到案前,取过一张空白的纸条,提笔写下八个字。
他将纸条折好,递给孙奉。
“不立新帷,只开天光。”
交出纸条的刹那,他又补充了一句,声音不大,却掷地有声:“还请总管转告首辅大人,若大人尚信奉礼制,不如……先信奉人心。”
孙奉接过纸条,深深地看了他一眼,没有再多说一字,转身融入了更深的夜色里。
紫宸殿偏阁,暖炉中的炭火发出细微的噼啪声,火星偶尔迸溅,落在铜盆边缘,发出轻微的“嘶”响。
沈砚之手中捏着那张孙奉带回来的纸条,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。
“不立新帷,只开天光……”他反复咀嚼着这八个字,眼神晦暗不明,喉结微微滚动,仿佛在吞咽某种难以言说的苦涩。
火盆中,昨夜西市火场的勘察文书已经化为一堆残灰,余温尚存,灰烬随气流微微颤动,如同未安的灵魂。
他沉默了许久,久到孙奉以为他已经睡着了,才突然开口,声音沙哑:“传礼部侍郎,让他带着近十年寒门进士的名录来见我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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