户籍夹层……程知微心中巨震。
他原以为这只是一个备用的闲棋,没想到这么快就生了根,开始以一种他都未曾预料的方式,自发地流转起来。
思想的火种一旦播下,便会自己寻找干柴。
他压下心中的激动,回到自己的座位上,从一摞待处理的文书中,抽出了几本林昭然先前交予他的“灰墨抄本”。
他将这些抄本不着痕迹地混入一堆即将送去销毁的“待毁文书”之中,然后扬声唤来一个杂役:“这些旧档,按规矩送到各衙门的焚字炉去。告诉他们,烧之前,若有纸张尚可堪用的,尽可抄录背面,留作草稿或练字之用。如今国库紧张,当省则省。”
杂役领命而去,脚步声渐行渐远,消失在长廊尽头。
程知微望着他的背影,仿佛看到那灰色的墨迹,正像无数细密的血丝,顺着帝国官府的纸脉,悄无声息地渗透到每一个角落。
——三日后——
紫宸殿内,沈砚之的眉头已经紧锁了三日。
殿中烛火幽微,映得他面容冷峻如铁。
他面前的御案上,摊开着两份来自不同州府的“民生条陈”。
奏章内容并无不妥,都是些地方水利、农田开垦的寻常事宜。
但诡异的是,在两份奏章的末尾,不起眼的角落里,都用极淡的笔迹,悄然嵌入了四个字——帷有裂光。
那字迹几乎与纸纹融为一体,若非他目光如刀,反复审视,几乎就要错过。
指尖轻抚纸面,能感知到那几道笔画微微凸起,像是从纸的深处生长出来。
两个相隔千里的地方官,绝无可能私下串联。这绝非巧合。
“孙奉。”他沉声唤道。
内侍孙奉立刻躬身趋前:“首辅大人。”
“彻查这两份奏章的纸源。”
命令一下,内府的供备库被翻了个底朝天。
一个时辰后,孙奉带回了结果。
“回大人,这两份奏章所用的纸,都出自内府的‘再造纸坊’。”孙奉的声音有些干涩,“那里……是专门处理各衙门焚毁的旧档废纸,将其捣烂成浆,重制新纸以供调配给地方官府所用。”
沈砚之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刀。
他拿起其中一张奏纸,对着光细细审视。
在纸张的纤维之中,他能看到一些极其细微、几乎与纸融为一体的灰色痕迹,如同蛛网,如同脉络,在纸的深处蔓延。
是旧档的墨迹没有被完全漂净,在再造的过程中,化作了新纸的骨血。
“前朝,可有‘墨染天下’之说?”他忽然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。
孙奉愣了一下,随即在记忆中搜寻,恭敬地答道:“回大人,确有此说。前朝贞和末年,天下大乱,朝廷严禁言论。有儒生便以炭灰为墨,将檄文写在纸上,四处传抄。官府收缴焚烧,却发现灰烬入水,仍能显现字迹。那些再造出来的纸上,也时常带有旧字的灰痕。当时便有言,谓之‘墨不焚,道不灭’。”
墨不焚,道不灭。
沈砚之的指尖微微颤抖。
他默然良久,将那两张薄薄的奏纸小心翼翼地折好,收入袖中。
这不再是几张纸,而是对整个帝国秩序的宣战书。
——次日清晨——
残破的古庙内,晨雾缭绕。
湿冷的空气贴着皮肤游走,庙檐滴水,落在石阶上,发出“嗒、嗒”的轻响,节奏缓慢,如同时间的脉搏。
林昭然听完韩霁的汇报,对京城各处的进展了然于胸。
韩霁道:“另外,西北那边来信,说甘州学署修缮藏书阁,需补一批青砖。窑匠已按您的图样备好‘典砖’,只等您一声令下。”
她忽然问了一个问题:“百姓见了那些字,可有惊惧?”
韩霁摇了摇头,脸上带着一丝由衷的敬佩与激动:“没有。我听见一位识字的老者,对着乡约碑上的古字,教自己的孙儿辨认。他说,‘字是死的,可要是有人念,它就活了。只要’”
字能活,人就能读。
林昭然望向庙外弥漫的晨雾,那雾气遮蔽了一切,却又似乎在孕育着新生。
她轻声说道:“火可以被压灭,墨可以被洗净,但是,人一旦睁开了眼睛,便再也回不到黑暗里去了。”
她从随身的包裹里,取出一块新烧制好的“典砖”。
这砖头看上去与寻常青砖无异,但内里中空,藏着用油纸密封的《学在民间》全文。
指尖轻叩,能听到细微的空响,如同心跳。
“将它送往西北边陲的甘州学署。”她将典砖交给韩霁,“那里新上任的学政,是我们的人。把这个交给他,让他砌进学署的藏书阁墙壁里。”
她停顿了一下,这颗种子,就为她而埋。”
韩霁郑重地接过典砖,转身离去。
脚步声在雾中渐行渐远,终至无声。
庙中又恢复了寂静。
林昭然独自站立,直到守拙匆匆从雾气中走来,递上一封来自柳明漪的密信。
信是用绣坊专用的花码暗语写的。
林昭然展开信纸,迅速扫过。
她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讶异,但旋即,这讶异就化为了一抹极深、极复杂的笑意。
她低头看着信纸,喃喃自语:“我只教了他们如何去问,却没想过,他们会自己去寻找答案,甚至……自己来演绎答案。”
火种已经传下去了。如今,它已经学会了迎风而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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