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盯着那光滑的缎面,忽然明白——那字并非出自他人之手,而是自他心底爬出的幽灵,是他多年压抑的回响。
他强作镇定,指着宫殿里所有的纸窗、灯罩,下令道:“给朕查!彻查!看看是哪个奴才在上面动了手脚!”
孙奉不敢怠慢,立刻带人将所有纸制品都检查了一遍,结果却一无所获。
他回来复命时,声音压得极低:“陛下,所有纸窗、灯罩,皆是月前新换的。奴才问了内务府,说是宫中旧纸再制的。”他顿了顿,又补充了一句,“近来内府用纸紧张,许多都是取了各处查抄封存的焚档,化成纸浆重造的……”
焚档重造纸。
沈砚之抚着额头,身体微微一晃。
他明白了。
那些被他亲手下令焚毁的奏疏,那些被他抹去的异见,那些本该化为灰烬的“问”,并没有真正消失。
它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,变成了他呼吸的空气,变成了他眼前的光,变成了他赖以安寝的宫殿的一部分,无孔不入地渗透回来。
他忽然感到一阵深刻的无力。
这“问”,如影随形,非是外敌入侵,而是自心而生。
因为他的心中早已裂开了一道缝隙,所以才会处处见到那透进来的光。
而在宫墙之外,林昭然立于檐下,晚风清冷,吹动着她素色的衣袂,布料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。
远处,隐隐约约传来一阵苍凉的琵琶声,曲调是她熟悉的古曲,但那几个盘旋往复的音节,却像密码一般,清晰地在她心中拼凑出那四个字。
弦音微颤,指尖似有共鸣。
她当然知道,影戏已成燎原之势,但她更清楚,影子需要光,而声音,却能穿透最深的黑暗。
她找到了韩霁,让他联络京城里那些走街串巷的盲艺人。
“不必让他们唱新词,那太惹眼。”林昭然对韩霁说,声音轻如耳语,“就让他们弹奏最古老的琵琶曲,只需在曲调中,将‘宫商角徵羽’五音的排列稍作变动,以其音律起伏,暗合‘破、帷、之、问’四字的发音即可。”
这是一个绝妙的构想。
看得见的人在影子里看见了“问”,看不见的人,将在风中听见“问”。
甚至那些连声音都听不清的耳聋者,也能从琵琶弦的震动中,感受到那股执拗不屈的节奏。
这“问”,将化为一种超越文字与言语的存在。
做完这一切,她又命柳明漪寻来上好的素绢,却不让绣上任何花样,只用一根烧红的铁丝,在素白如雪的帷幔正中,烙下一道清晰的焦痕。
铁丝触绢的瞬间,发出“滋”的一声,焦味弥漫,如记忆的灼痛。
她将这些“无字帷”分赠给京城各坊的讲士,附言道:“不立文字,只存痕迹。帷破之后,不必急于填满,留白之处,自有后来人补。”
这道焦痕,比任何檄文都更有力量。
它不言一语,却已道尽所有。
它是一个象征,一个起点,一个等待被续写的未来。
沈砚之在御书房中枯坐良久,终于召来了孙奉。
“民间的影戏,可禁么?”他问道,声音干涩,如枯叶摩擦。
孙奉迟疑了片刻,小心翼翼地回答:“回陛下,禁一道旨意容易,可要禁绝百千条巷陌里的孩童游戏,恐怕……难。况且,他们只当是寻常乐子,并非聚众生乱,若强行禁绝,反而会引人猜疑。”
沈砚之沉默了。
他想起自己少年时,也曾在无数个夜晚,梦见自己亲手点燃了那象征着礼教纲常的帷幔,在熊熊烈火中感受着一种近乎罪恶的快意。
可醒来之后,他却一步步走上了另一条路,成为了那个最坚定、最强大的护帷人。
他拿起御笔,本想批阅奏折,可笔尖落在纸上,却不受控制地写下了一个硕大的“问”字。
墨迹晕开,如血渗纸。
写完,他看着那个字,久久失神,最后发出一声苦笑。
“我这一生,”他喃喃自语,“答得太多,问得太少。”
林昭然独自立于城郊一座破庙的屋檐下,晚风清冷,吹动着她素色的衣袂。
远处,隐隐约约传来一阵苍凉的琵琶声,曲调是她熟悉的古曲,但那几个盘旋往复的音节,却像密码一般,清晰地在她心中拼凑出那四个字。
她从怀中取出最后一块用布包裹的典砖,那里面,藏着她准备了数年的“明堂策”全文。
砖石冰冷而沉重,压在掌心,如托着一个时代的重量。
她将这沉甸甸的砖石交到守拙手中,低声吩咐:“送去国子监,交给那位学正大人。”
正是那位曾经在风口浪尖,默默收下了她第一块“灰墨砖”的老儒。
在这块砖石的侧面,她亲手用簪尖刻下了一行小字:帷已破,光将至,敢问大人,可敢迎?
守拙领命离去,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。
夜风忽紧,吹得庙前殿角悬挂的残幡猎猎作响,那破碎的布条在风中狂舞,如同一线挣扎着不肯熄灭的火焰。
风中似有低语,又似无。
就在此刻,林中落叶微响,一道身影穿过月下疏林,急步而来,脚步声在寂静的古庙中显得格外清晰,最终停在了林昭然身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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