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,几乎要将册页捏碎,纸张发出细微的“窸窣”声。
一个被他深埋在记忆中的画面毫无预兆地浮现——他的亲妹妹,七岁时便能背诵整卷《论语》,家中宾客无不称奇。
可父亲却勃然大怒,斥责她“女童识字,有违礼法,是为家门之乱”,当场折断了她的笔,烧了她的书。
从那以后,那个冰雪聪明的女孩,终其一生,再未碰过任何典籍。
指尖抚过纸上那力透纸背的字迹,沈砚之的喉结滚动了一下,用几不可闻的声音低问:“若当年……她能像男子一样入学、入监……她会写出怎样的问?”
孙奉垂首侍立,不敢回答。
但他低垂的眼眸中,却有一丝微光悄然闪动,像暗夜中悄然亮起的星。
“默讲”已成燎原之势,林昭然知道,必须再添一把火。
她唤来守拙,将那本凝结了她毕生心血的《学在民间》手稿取出。
纸页泛黄,边角微卷,散发着陈年墨香与樟脑的气息。
“将此书拆为百问,每问独立成条。”她吩咐道,“交给柳明漪,让她发动京中所有心向我们的绣娘,将这些问句绣在百家被的被面、新生儿的襁褓、家家户户的门帘上。我要让这些问题,织于布帛,眠起皆见。”
“这……”守拙有些迟疑,指尖摩挲着手稿的边角,“这会不会太……”
“他们禁我们的声,我们就织出自己的语;他们能焚书,难道还能烧了全天下的衣衫被褥不成?”林昭然的语气不容置喙,声音如风过竹林,“我们不仅要绣心,还要传信。”
她转向韩霁:“联络我们安插在边关的戍边将领之女,让她们动用一切关系,以军中旗语,向各哨所传递‘女童求学’的暗码。”
三日之内,从东海之滨到西域边陲,七座最重要的边防哨塔上,都以旗语打出了那个清晰无误的“学”字。
破庙里,烛火摇曳。
林昭然刚刚听完韩霁关于边关旗语已通的汇报,心中激荡未平。
忽然,她神色一动,侧耳倾听。
远处,风中传来一阵奇异的齐动——并非出自喉咙,而是上百个孩子,在另一面残破的庙墙上,用他们的手影,整齐划一地拼出了一个巨大的“学”字。
那影子在火光下跳跃,沉默而坚定,像一群无声的候鸟,正振翅欲飞。
民心已醒。
林昭然深吸一口气,从一个暗格中取出她珍藏多年的“明堂策”副本。
她没有用朱砂,而是蘸着灰黑的墨,将策论一字一句地重写于极薄的绢布之上。
墨香混着旧纸的气息,在狭小的破庙中弥漫开来。
“将它缝入那批即将送往皇史宬的‘前朝遗录’夹层中。”她将写好的薄绢小心折好,递给身旁一个最可靠的死士。
她站起身,走到破庙门口,望向深邃的夜空。
京城的光亮在远处连成一片,而她这里,只有孤灯一盏。
“这一问,不止要问进国子监,还要问进史册——要让百年之后的人知道,光,是如何从一道微不足道的影子里,一步步长成太阳的。”
一阵夜风吹过庙檐,卷起地上的尘土,案上的残灯猛地一晃,火光骤然明亮了一瞬。
那光,恰好映出墙角一道不知是谁遗落的、还未熄灭的手影,静静地指向远方。
风声里,仿佛夹杂着车轮滚滚的闷响,正从皇城深处,缓缓而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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