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塾的晨雾还未散尽,林昭然已立在廊下。
她袖中捏着半片残梅,是昨夜巡课时从老梅树桠上折的,花瓣边缘凝着薄霜,像被谁轻轻咬了一口——指尖触上去,凉得刺骨,又带着一丝将融未融的柔软,仿佛人心深处那点不肯熄灭的执念。
“阿福,去唤孩子们到前院。”她对蹲在台阶上数蚂蚁的孩童道。
声音轻,却像一粒石子落进静水,惊起一圈涟漪。
阿福的竹布短衫沾着草屑,闻言跳起来时撞翻了瓦罐,清水溅湿了她的麻鞋。
水珠四散,打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“啪嗒”声,又顺着石缝蜿蜒成细流,映出天光微亮的灰白。
林昭然不躲不避,看水痕在青麻上洇出朵歪歪扭扭的花——像极了当年她在破庙墙根用炭块画的“问”字。
那字曾被雨水冲刷,又被风沙掩埋,可她记得,指尖划过粗粝墙面时,粗糙的触感至今仍烙在指腹。
百来个孩童陆陆续续聚到檐下,发顶沾着露水珠,在初阳下闪着微光;鼻尖冻得通红,呼出的气息化作一缕缕白雾,缠绕在唇边,像无声的提问在空中盘旋。
林昭然望着这些沾着泥土气的小脸,想起三日前程知微从北地寄来的信:“石名候的百姓不再举着问纹碗哭闹,他们开始在衙门前静坐,碗里的水纹比砚台还静。”静是更锋利的刃,她想,能剖开所有虚与委蛇的应答。
“今日起,你们每日晨起做件事。”她开口时,檐角铜铃忽然轻响——不是风动,是百个孩童同时屏住呼吸,气流在廊下打了个旋,仿佛空气也为之一滞。
那一瞬,连雾都凝住了,只余铃音如丝线般悬在半空,颤巍巍地抖着。
林昭然伸手按住胸口,那里藏着程知微抄录的《梦问篇》残卷,“面北静立,心中默问一事。不发声,不执器,呼吸跟着这卷书的韵律走。”
她展开残卷,墨迹因反复摩挲泛着油光,那是她用灯芯草蘸着松烟墨一笔笔抄的。
纸页边缘已被手指磨得起毛,触之如秋叶脉络,细微的凹凸间藏着无数个夜晚的低语。
“吸——”她示范着,吸气时肩背微沉,“像春苗拱土,把问题从心底下往上顶;呼——”呼气时舌尖抵上颚,“像溪水漫过鹅卵石,让问题顺顺当当流出来。”话音落处,一股温润的气流自丹田升起,拂过喉间,竟似有回响在耳畔低鸣。
第一个照做的是扎着双髻的小桃。
她踮着脚面北站定,睫毛忽闪忽闪,像在数云缝里漏下的光。
阳光穿过她细软的发丝,在额前投下淡金色的影,微痒,如同疑问初生时的悸动。
接着是阿福,他抿着嘴,手指悄悄勾住前襟,把“阿爹的腿伤何时能好”的问题团成小团,塞进呼吸的褶皱里。
他的手掌微微出汗,黏在粗布衣料上,那一点湿意,是他藏不住的牵挂。
百个孩童渐渐都静了,晨雾漫过他们的膝盖,像给每人裹了条白纱裙。
雾气沁凉,贴在皮肤上,激起细小的战栗,却又温柔得像母亲的手抚过额头。
檐下铜铃突然叮铃作响。
没有风,廊下却似有一股看不见的力在流动。
孩子们屏息凝神,而那铃声竟随他们呼吸的节奏轻颤起来——仿佛天地之间,某种沉睡的回应正被唤醒。
王婶提着竹篮经过,抬头望了望,又摸了摸自己心口:“这铃响得怪,倒像天地在跟人说话。”
林昭然没说话。
她望着孩童们被雾气染白的发顶,想起昨夜柳明漪托信鸽带来的丝帕,帕角绣着拆成“口”和“门”的“问”字——远看是朵并蒂莲,近看才见“口”在“门”里,像要推开门说些什么。
指尖抚过记忆中的针脚,那细密的凸起,宛如心跳的节律,一呼一吸,皆有回音。
有些事该从最软的地方扎进去,比如孩童的呼吸,比如妇人的绣针。
雁影掠过桑林第三日,程知微的密信终于落在她案头。
信是用炭笔写在桦树皮上的,字迹被汗水晕开了些:“求问诏颁布当日,我在顺天府衙前。百姓捧着问纹碗来投问,官吏收碗时嘴角都挂着笑,说‘大人自会答’。可等他们打开碗底的纸团……”林昭然捏着桦树皮的手顿了顿,纸边刺得指腹生疼,那痛感顺着神经爬升,直抵心口。
“有个穿粗布短打的童子挤到案前,递上半片竹简。”程知微写得急,炭笔在树皮上刮出沙沙声,仿佛就在耳边书写,“竹简写着:‘大人日食几餐?民日食几餐?何不同?’主官拿竹简的手直抖,茶盏里的水泼湿了官服前襟。他张了张嘴,又合上,最后把竹简塞进案底最深处。可百姓都看见了——他答不上来。”
林昭然将桦树皮凑近烛焰,炭笔字迹在跃动的光中渐渐清晰,宛如破土新芽。
火苗轻舔纸角,焦痕蔓延处,竟叠映出旧日茶棚的剪影——
那一日,程知微坐在斑驳竹席上,指腹缓缓摩挲着粗陶茶盏边缘,忽而抬眼:“你可知最难回答的问题是什么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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