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昭的手指在导航屏上轻轻滑过，最终停驻在航程起点的坐标点。四十七天的燃料周期，电离层仍在剧烈波动，她必须亲手规划一条安全航线，避开那些潜藏的引力塌陷区。这本该由系统自动完成的任务，如今却只能依靠她体内残存的神经接驳模块勉强支撑。
她缓缓闭上眼，意识如坠深海，一点点沉入那片熟悉的黑暗。
“孤影”还在——但已不再如从前那般敏锐驯服。它像一盏将熄未熄的灯，在她脑海深处发出微弱而断续的光。她知道，这是最后一次启动高强度运算。不是因为敌人逼近，而是因为她终于下定决心：走完这条路后，便彻底与它告别。
指令无声下达，眼前骤然浮现出半透明的数据流。幽蓝的光芒闪烁不定，频率紊乱，界面边缘竟开始蔓延出细小的裂纹，如同玻璃被无形之力缓缓撕开。星图徐徐展开，前方空间的粒子密度、磁场变化、跃迁残留轨迹一一浮现。她的大脑飞速接收着信息，神经反应被逼至毫秒级极限。可仅仅三秒之后，左眼猛然刺痛，仿佛一根烧红的针顺着视神经直插脑髓。
她没有停下。
数据仍在奔涌，航线在混沌中逐渐成形。第八秒时，头痛骤然加剧，像是整个颅腔都在燃烧。一滴温热从眼角滑落，不是汗，也不是泪——是血。她抬手抹去，指尖沾上暗红，却依旧沉默地凝视着那扭曲又重组的画面。
屏幕上忽然跳出猩红警告：【核心模块即将损毁，是否执行记忆备份协议？】
她没有开口，也没有动作，只是用尽最后一丝意念，轻轻点了“是”。
刹那间，数据流剧烈震荡，原本清晰的星图崩解为乱码，又迅速重构为一段加密日志——那是三年来被系统封锁的记忆碎片：妹妹站在培养舱前，隔着玻璃写下“别找我了”的手势；陈默在灰星基地转身离去的背影，决绝得没有回头；守夜人用谜语传来的神秘坐标；还有那首反复回响在梦里的摇篮曲……
这些从未归类的情感片段，此刻却被标记为最高优先级，逆向传输，汹涌而来。
她忽然明白了，“孤影”想带走的，从来不是战斗程序，而是她一直压抑、封存的真实。
可就在记忆释放的瞬间，一股强大的阻力从内部升起。系统自动生成应急作战模型，疯狂封锁神经通路，试图阻止记忆外泄。这不是入侵，也不是故障，而是那个早已觉醒的意识雏形，在用自己的方式“保护”她——它不愿消散，也不愿看她失去战斗力。
林昭咬紧牙关，额头渗出冷汗，脑袋仿佛要炸裂开来。她在剧痛中凝聚最后一道命令，以心声低喝：“终止所有作战协议。”
系统轻轻一震。
“解除权限锁定。”
数据流开始崩解，裂缝如蛛网蔓延。
“释放全部加密记忆。”
画面疯狂闪回——妹妹七岁发烧时躺在病床上哼的歌谣；实验途中，她在玻璃上敲击出的摩斯密码；沈烬坐在钢琴前，对着克隆体弹奏那首无人听懂的曲子；苏璃望着星图时那一瞬的失神，眼神里藏着说不清的情绪……无数碎片冲破防火墙，涌入她的感知，像潮水淹没干涸的土地。
然后，她听见了一声极轻的呼唤。
不是通过耳朵，也不是信号传输。那声音仿佛从血液里升腾而起，带着温度，轻轻落在心口。
“姐，休息吧。”
最后一个字落下时，眼前所有的光都消失了。没有界面，没有提示，也没有“孤影”冰冷的蓝光。她睁开眼，世界安静得陌生。没有解码杂音，没有环境分析，什么都没有了。她只是她，一个不再依赖系统的普通人。
头还在痛，身体像被碾压过一般沉重。她慢慢站起身，脚步虚浮，却仍稳稳走向驾驶舱角落。折叠椅还在原位，金属支架歪斜了一角，仿佛多年未曾有人坐过。她没有坐下，而是转身，一步一步走回副驾驶的位置。
陈默察觉到了动静，微微侧头看了她一眼。他的右手搭在控制杆上，左手正调整肩部传感器，动作不疾不徐，却始终保持着警戒的姿态。他没问她累不累，也没提刚才那阵异常的能量波动。
她轻轻摇头，示意自己没事。
然后坐下，缓缓靠向座椅左侧。肩膀一点点放松，呼吸也渐渐平缓下来。她的头一点一点地偏过去，最终轻轻抵在他的肩上。
陈默身体微微一僵，却没有躲开。他将右手从操纵杆移开，轻轻覆在旁边的应急开关上，随时准备启动防御系统。他依旧坐得笔直，像个执勤的舰长，可他压低了呼吸，努力让自己变得安静，仿佛怕惊扰了这一刻的宁静。
舱内只剩下引擎低沉的嗡鸣，平稳而规律，像一颗心跳。
不知过了多久，驾驶舱的音响毫无预兆地响了起来。没有操作，也没有触发指令。一段旋律缓缓流淌而出——节奏缓慢，音调微微跑偏，却是妹妹小时候最爱哼的那首摇篮曲。音质粗糙，像是从老旧设备中翻出的录音，每个音符都夹杂着细微的电流声。
林昭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。
她没有睁眼，也没有动。呼吸变得更轻，胸口几乎看不出起伏。她的手垂在身侧，指尖微微蜷着，仿佛在梦中握住了什么再也无法触及的东西。
陈默低头看了她一眼。她的眉头舒展开了，嘴角浮起一丝极淡的弧度，像是终于放下了压了太久的心事。
他没说话，只是伸手，将左侧的灯光缓缓调至最暗。
舷窗外，星光流转。一颗遥远的恒星穿过尘埃带，光芒忽明忽暗，投在操作台上的光斑也随之跳动。那束光慢慢爬上林昭的手背，照亮了她手腕上的纳米手环。上面那道细小的划痕仍在，边缘已被她无数次摩挲得光滑圆润，像一段不肯遗忘的印记。
终端突然亮了一下。
系统日志更新：【生物信号监测显示，用户神经活动进入深度睡眠阶段。历史文件“LX-0928”状态变更：已迁移至血液循环系统，载体为生物兼容型纳米机器人，活性稳定。】
记录完成后，日志自动关闭。
整艘舰安静无声。
只有引擎持续低鸣，载着两个人，驶向没有坐标、也没有终点的远方。
林昭的右手缓缓抬起，指尖轻轻碰了碰纳米手环的表面。
光斑滑过她的指节，悄然消失在掌心的褶皱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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