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天一早,我就赶往省一院。路上买了清淡的粥和小菜。
走进病房,我爸已经醒了,靠坐在床头,脸色依旧不太好,但眼神似乎比昨天多了点活气。我妈正拿着湿毛巾给他擦手,小声说着什么。
看到我进来,我爸立刻移开目光,假装对窗外那棵半秃的树产生了极大兴趣,只留给我一个紧绷的侧脸轮廓和微微发红的耳朵尖。
我妈则立刻迎上来,接过我手里的早餐,冲我使了个眼色,压低声音,嘴角是藏不住的笑:“昨晚上没少嘀咕,说你那青椒丝切得还是太粗,不够匀称,火候也还欠点,醋溜的功夫没学到家……但念叨完了,又自己哼了两声,说‘勉强还算没丢老林家的人’。”
我忍着笑,把粥倒进小碗里,递到我爸面前:“爸,喝点粥吧。”
他这才慢吞吞地转回头,接过碗,也不看我,含糊地“嗯”了一声,拿起勺子小口小口地喝起来。病房里一时只剩下他喝粥的细微声响和偶尔压抑的低咳。
气氛有点微妙的尴尬,又透着点难得的平和。
上午,主治医生带着一群实习医生来查房。详细询问了我爸的感觉,又看了看最新的检查报告。
“炎症指标下来了一些,说明抗感染治疗是有效的。”医生看着手里的片子,语气平稳,“但是,林师傅啊,你这肺……”他指着CT影像上那些模糊的阴影和陈旧的条索,“你看这些地方,都是长期损伤了,支气管扩张也比较明显。这次是控制住了,但根子还在。”
我爸盯着那些他看不太懂的影像,眉头又皱了起来,没说话。
医生放下片子,语气变得很严肃:“最重要的,就是以后一定要避免再吸入油烟。这不是商量,是必须执行的医嘱。你的肺现在已经不堪重负了,再反复刺激,感染会一次比一次重,甚至引发更严重的问题。还有烟,必须彻底戒掉。”
我妈赶紧点头:“戒!一定戒!我们看着他!以后店里的活儿也不让他干了!”
我爸猛地抬头,嘴唇动了动,想反驳,却又是一阵咳嗽打断了他。他咳得脸色通红,额头青筋凸起,好不容易平复下来,喘着粗气,眼神里充满了不甘和……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。
医生叹了口气,语气缓和了些:“我理解你的心情,干了一辈子的行当。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,没了健康,什么都谈不上。先安心把这次治疗做完,以后的事情,慢慢规划。可以考虑带徒弟嘛,或者只做做指导,远离灶台一线。”
医生又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,便带着人离开了病房。
病房里再次安静下来。我爸靠在床头,闭着眼睛,胸口微微起伏,一言不发。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花白的头发和深刻的皱纹上,显得格外苍老和脆弱。
我妈红着眼圈,默默收拾着餐具。
我看着我爸,心里堵得难受。我知道离开灶台对他意味着什么,那几乎等于抽走了他大半条命。那些咆哮,那些挑剔,那些对火候、调味近乎偏执的坚持,都是他融入骨血的热爱和骄傲。
现在,医生却宣判了这份热爱和骄傲的“死刑”。
过了很久,我爸才缓缓睁开眼睛,目光有些空洞地望着天花板,声音沙哑得厉害,像是在问我们,又像是在问自己:
“……不能……再炒菜了?”
这句话问得极其缓慢,带着一种茫然和无助。
我妈的眼泪瞬间就掉下来了,走过去握住他的手:“老林,咱先养好身体,养好身体比什么都强……”
我爸没再说话,只是慢慢地把手从我妈手里抽了出来,重新闭上了眼睛。一滴浑浊的眼泪,从他紧闭的眼角挤了出来,顺着深刻的皱纹,悄无声息地滑落。
那一刻,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,疼痛得无以复加。
我那个仿佛永远也不会倒下的父亲,第一次在我面前,流露出了如此深重的无力和悲伤。
原来暴君的铠甲之下,也藏着一颗会痛、会害怕、会流泪的凡人之心。
那滴眼泪像一颗沉重的露珠,砸在雪白的枕套上,也砸在了我和我妈的心上。病房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,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车流声和我爸极力压抑却仍显粗重的呼吸。
我妈慌得手足无措,想替他擦眼泪,又怕惊扰了他这份罕见的脆弱,只能用带着哭腔的声音一遍遍重复:“老林,别这样,咱想开点,想开点啊……”
我站在原地,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,鼻子酸得厉害。看着我爸那紧闭双眼,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,我那个好像能跟灶台死磕到地老天荒的爸,真的老了,病了,需要被人照顾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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