卫时觉走了,谭金站门口送别。
虽然这几天还会见,但再不会如今天这般谈事。
韩成武送出千户所,犹豫返回,对已经上炕的谭金拱手,
“霁宇公说这位公子赤子之心,属下倒是有点意会,他很特别,出身高门,却不鄙视底层,对谁都一样,甚至对鞑靼人都一样,但靠他纠正经抚之争,属实有点为难人。”
霁宇公就是兵部尚书王象乾,他们的老上官,提拔谭金的恩主。
谭金从炕上书堆中抽出一封信,扫一眼后,附身投入灶火,这才喃喃开口,“霁宇公已致仕,他步入戚少保后尘,戎马守土,卷入党争,功勋卓着,清名一世,最终黯然。
五十年前的大明地方官,上下一心,左右团结,前辈向后辈掏心置腹,边镇御外策略始终如一,五十年后,闭门造车,拒谏饰非,党争毁人毁国。”
韩成武点点头,“如此艰难,卫校尉拿着御符也不一定能成事。他总不能捏造圣谕,阵斩大员吧。”
“他肯定无法改变辽西。”
“啊?那您还…”
谭金摇摇头,“有些话得说,有些事得传承下去,大明中枢尔虞我诈,前线将官人心向背,不是一朝一夕之寒,也非某人某党之过,若遇到一心为国事的人,老夫会告诉每个人,一个机会而已,这是老夫活着最有意义的事。”
卫时觉从水关边墙到东堡,苍茫大地,白雪皑皑,冰封世界。
化解天地之寒,绝非某个人可以。
谭金说的戚少保遗训,别人难理解,自己还真的深有体会,因为妈妈说过同样的话。
不是伯夫人,是妈妈。
她也去世了。
半生浑噩,半生轻浮,临终悔恨,永远等不到原谅。
卫时觉回忆妈妈的话,脚步更加沉重。
刚才还有个消息,要当爹了,呈缨有孕了。
那一瞬间是懵的,不知道是种什么心情。
抵达东堡,边墙下就是守备府,十几个文官对护卫叽叽喳喳大骂。
这些清流,一开始是不在乎的。
每天不过三钱银子,谁还没带碎银,坚持十天半月没问题。
经不住卫时觉这么磨蹭啊。
一个月了,都花完了,互相之间借也借用完了。
打欠条就给。
好,那就打欠条。
但卫时觉过分了,不一次性借,每天打一张欠条,每天给三钱。
侮辱人嘛。
每天都有人闹,护卫和卫时觉也不接茬,左耳进右耳出。
如同幽狱的狱卒一样。
想骂那就骂。
要么打欠条住宿,要么自己想办法。
没有第三条路。
今日换了个地方,矫情的毛病又犯了,还是吃的太饱。
对护卫大骂的几人慢慢安静下来,抬头看着边墙上的卫时觉,手按刀柄,居高临下,眼神冷冽。
清流见过各种各样的敌视眼神,不屑、鄙视、嘲讽、仇恨、杀气…
就是没见过卫时觉的眼神,这几天他们才知道,有一种眼神叫:冷。
就是纯粹的冷,无敌无友,不远不近。
看到卫时觉,总有照镜子见鬼的错觉。
面对这样的眼神,精力再多也疲了,你骂什么他都不还口。
真被冻死,成了笑话。
几人无奈,到房檐下找王覃,快速打了一张欠条,冷哼一声,甩袖走了。
但房檐下自始至终坐着一人,使团主持,詹事府洗马贺逢圣。
卫时觉从边墙缓缓下来,看了他一眼,迈步进入东厢房。
王覃把欠条收起,回房间捆一起塞入竹箱。
桌上放着一封信,卫时觉展开看了一眼,心情十分沉重,把纸扔进炭盆里,看着火焰更加茫然了。
贺逢圣进屋坐他对面,凝声开口,“卫校尉,你这办法不行,老夫知道你想控制使团,驱使他们帮助战事,但欠条真的可笑。”
之前贺逢圣也会找卫时觉谈话,吸取文氏的教训,卫时觉不搭理任何人,哪怕是薛凤翔和姚明恭,一律沉默应对,渐渐的他们也认命了。
今日不同以往,卫时觉呛啷抽刀,只抽了一半,看着寒光闪闪的刀面,能看到眼睛里的踌躇,沙哑开口,“贺大人,卫某要当爹了。”
贺逢圣一愣,一个妾生子而已,你哪来这么大的沉重。
他没法接茬,也说不出恭喜,卫时觉把刀回鞘,再次开口。
“贺大人,听说你与熊廷弼是师兄弟,师从一人,若熊廷弼全权掌握辽西,他能灭杀东虏嘛?”
突然面对终极问题,贺逢圣当然不能胡扯,思索片刻摇摇头,“国事谁都不敢说大话。”
卫时觉也没强求,点点头道,“贺大人,卫某在京城,从小无忧生存,哪怕关进幽狱,也以为天下人至少有衣穿,有食吃。
这一路行来,真是大开眼界,百姓住石头茅草房。
他们没吃的,一天一顿稀汤,几颗粗米混干野菜,猪食都不如;
他们没穿的,每个人都是破破烂烂,冬天能出门的不足一半;
他们没烧的,冬天睡在草堆里熬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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