疫情像一场无声的海啸,毫无预兆地席卷而来。起初是春节后的返工潮延迟,电脑城里人稀稀拉拉。接着,封控的消息一个接一个,城市像被按下了暂停键。她的店铺,第一次被迫贴上了封条。解封后,顾客依旧寥寥。电脑城往日喧闹的人声变成了空旷的回音,只剩下几个相熟的店主,脸上带着同一种茫然的焦虑,聚在一起抽烟,烟头的火光在昏暗中明灭。
“老王,撑得住吗?”有人哑着嗓子问。
“耗材…这东西,网吧、公司、学校…全停了,谁买?”王香花的声音干涩,眼睛望着自家落满灰尘的柜台,“仓库压着几百万的货,贷款利息一天天滚……”她没说下去。房租、人工、压死的货款、银行的催款单……像无数条冰冷的锁链,越收越紧,勒得她喘不过气。
她不是没挣扎过。尝试过线上,可平台抽成高得吓人,竞争惨烈,她那点资金砸进去连个水花都看不见。也试过降价甩卖,可市场像冻住了一样,零星几个询价的,价格压得比成本还低。她记得自己坐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,窗外是城市寂寥的灯火,手机屏幕上是银行APP刺目的红色还款提醒。手指冰冷,点了下去——一笔刚回笼的、微不足道的货款,瞬间被划走抵了利息。那一刻,她感觉身体里有什么东西也被抽走了,只剩下一个空壳。店里的灯光一盏盏熄灭,货架被清空搬走抵债,卷闸门最后一次沉重地落下,发出“哐当”一声闷响,砸在她心上,也砸碎了她曾经以为坚不可摧的世界。
她离开了江门,像一片被狂风从枝头扯下的叶子,飘回了湖南老家省城长沙。曾经的“王总”消失了。她需要一份立刻能拿到钱的工作,养活自己,偿还那似乎永远填不满的债务窟窿。家政、护工——这是她能找到的、门槛最低也最快能上岗的活计。培训简单,发套制服,就进了这弥漫着消毒水和衰老气息的场所。第一次给一个失禁的老人清理身体,那刺鼻的味道和手下粘腻冰冷的触感,让她冲到卫生间吐得天昏地暗。吐完了,用冷水狠狠洗了把脸,看着镜子里那个眼窝深陷、面色憔悴的女人,她咬破了嘴唇,尝到了血腥味。
走廊的灯光白得晃眼。王香花端着洗干净的空盆往回走,脚步有些沉。快到306门口时,里面又传出那个嗑瓜子女人拔高的嗓音,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:
“哎,你们说说,这护工啊,说好听点是服务行业,说难听点,不就是个高级保姆?伺候人的活儿,谁都能干!以前再风光有啥用,现在还不是跟我们一样,在这地方混口饭吃?瞧她那样子,还当自己是个人物呢?端屎端尿的命!”
话语像淬了毒的针,狠狠扎进王香花的耳膜。她脚步顿在门口,手指死死抠着冰冷的塑料盆沿,指节用力到泛白。一股强烈的屈辱感猛地冲上头顶,血液似乎都涌到了脸上,烧得滚烫。她几乎要控制不住,想冲进去,把手里这轻飘飘却沉重无比的塑料盆狠狠摔在那个女人得意的脸上。她曾是“王总”,在江门电脑城呼风唤雨,手指点一点键盘就是几十上百万的生意,隔壁的老李得赔着笑脸求她匀货!凭什么?凭什么现在要在这里受这种腌臜气?凭什么要被这种人踩在脚下肆意嘲笑?
胸腔剧烈起伏着,愤怒的火焰灼烧着她的理智。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牙齿紧咬的咯咯声。
就在这时,病房里传来老周微弱而含糊的声音,带着一种孩子般的依赖和急切:“王…王…王……” 他在叫她。不是“王总”,只是“王”,一个护工最寻常的称呼。
这一声微弱的呼唤,像一盆带着冰碴的水,兜头浇下。那瞬间冲垮理智堤坝的愤怒之火,被“嗤”地一声彻底浇灭。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更深、更沉、浸透骨髓的冰凉和疲惫。她所有的身份、过往的荣光、此刻的屈辱,在这声呼唤面前,都显得那么遥远和不真实。她是谁?江门的王总?长沙的护工王香花?在病床上这个连排泄都无法自理的老人眼里,她只是此刻能缓解他痛苦的一个依靠,一个叫“王”的人。
王香花深深吸了一口气,那消毒水和衰老的气息再次充满胸腔。她脸上因愤怒而绷紧的线条一点点松弛下来,最终归于一片近乎麻木的平静。她用力眨了几下眼睛,把眼底那股灼热的酸涩感逼了回去。然后,她挺直了有些僵硬的背脊,端着那个空荡荡、轻飘飘的塑料盆,推开了306病房的门。
“来了,老周。”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平稳,听不出丝毫波澜,仿佛刚才走廊里那场无声的风暴从未发生过。她径直走向老周的床边,无视了旁边那个女人投来的、混合着挑衅和看好戏的目光。
她弯腰,掀开被子,检查老人的纸尿裤。果然,又需要更换了。她熟练地解开两侧的魔术贴,小心地托起老人干瘦的臀部,抽出浸透的脏污尿裤,卷好。再拿过干净的,展开,垫好,重新贴好魔术贴,拉平衣裤,盖好被子。每一个动作都精准、到位,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职业效率。她拿起脏污的尿裤,走向病房角落那个带盖的黄色医疗垃圾桶,“哐当”一声掀开盖子,丢了进去。盖子合上,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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