项羽亲率主力回师梁地讨伐彭越的消息，是由一名乔装成货郎的汉军细作连夜送入荥阳的。那细作藏在装满腌菜的陶罐夹层里的密信，被刘邦攥在手中时还带着陶罐的湿冷气息，墨迹在反复摩挲下晕开少许，却丝毫不影响“项羽离营，钟离眜留三万残兵守寨”这行字的分量。此前楚军围城的四十余日里，荥阳城早已是人间炼狱：北门的榆木城门被青铜夯锤撞出半尺深的凹痕，裂缝中嵌着折断的箭杆与干涸的血渍，城楼上的旌旗被炮火熏得焦黑，只剩“汉”字的轮廓依稀可辨；城头的守军换了三拨，阵亡士卒的尸体来不及掩埋，只能堆在城墙内侧，用石灰覆盖，腐臭气息混着硝烟味飘满全城，连飞过的乌鸦都不愿落脚，只在高空盘旋几圈便仓皇离去；粮仓的木牌从“存粮三月”改到“十日”，最后干脆写着“仅供三日”，军医营里，伤员因缺药感染，日夜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，连刘邦夜里躺在榻上，都能被那穿透帐壁的痛呼惊醒。如今听闻楚军主力撤离，刘邦当即披衣登城，望着城下楚军营寨中稀疏的炊烟，突然对着旷野放声大笑，笑声震得城垛上的积雪簌簌掉落——这是他被困四十余日来，第一次笑得如此畅快，连眼角的皱纹里都浸着劫后余生的松弛。
休整的号角在清晨的寒风中吹响时，汉军士卒几乎是从坍塌的营帐里挣扎着爬出来的。许多人还抱着发霉的草席，腰间缠着渗血的破布，见到巡营的夏侯婴，才恍惚反应过来“可以休整了”，当即瘫坐在地，眼泪混着脸上的泥污滚落。刘邦在中军帐外亲自颁布三道死令，声音透过传令兵的呐喊传遍全城：“其一，打开西仓！粟米、腌肉、麦饼尽数分发，每卒每日加半瓢米酒驱寒——便是朕的御膳房，也与士卒同享！”其二，军医营敞开药柜！轻伤者敷药后编入辅兵队守垛，重伤者由民妇照料，每日供应一碗米汤；战死士卒的尸体统一抬至城南乱葬岗，用烈酒泼洒消毒后深埋，朕亲自题写“汉之忠魂”木牌，每墓一插！”“其三，全城民夫皆征！青壮加固城防，老弱舂米磨面，凡参与劳作的民户，免半年赋税，战后再赏布帛两匹！”命令下达的瞬间，死寂的城池突然活了过来：粮仓的木门被推开时发出“吱呀”的沉响，士卒们排着歪歪扭扭的队伍领粮，捧着温热的麦饼，不少人咬第一口时便哽咽着说不出话；城南乱葬岗上，刘邦穿着素色麻衣，握着狼毫在木牌上写字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，每写一个名字，便对着坟墓深揖一躬，身后的士卒见了，无不红了眼眶；城防工地上，民夫们扛着巨石奔走，号子声震彻原野，“嘿哟——加把劲哟——”的呼喊与石夯捶打的“咚咚”声交织在一起，成了荥阳城里最振奋人心的旋律。短短半月间，荥阳城便焕发出新生机：溃散的残部陆续归营，不少藏在民宅中的士兵听到集结号，揣着家人塞的干饼便冲出家门，有的还扶着受伤的同乡，一瘸一拐地奔向营垒；五千名关中新兵穿着还带着麻线味的粗布军装，在夏侯婴的操练下，握着新锻造的环首刀反复劈砍稻草人，刀劈入稻草的“噗嗤”声此起彼伏，阳光照在磨得锃亮的刀身上，反射出刺眼的光；城防工事更是焕然一新——原有城垣后增设的木栅栏，是用从城外伐来的老榆树打造，树干直径足有两尺，每隔三尺便钉上带倒刺的铁条，远远望去如黑色的獠牙；城墙缺口处浇筑的夯土中，不仅混着青铜碎末，还掺了煮熟的糯米浆，匠人用重达千斤的石夯反复捶打，夯声“咚咚”如雷，连三里外楚营的斥候都能听见，忍不住频频抬头张望。
刘邦每日卯时准时登城，披着件沾满霜雪的狐裘，领口积着的雪沫子融化后，在衣襟上冻成薄薄一层冰。他站在城垛边，亲手接过士卒递来的粗瓷碗，喝着与众人无异的粟米粥，目光扫过城下的每一处动静：看士卒们用粗布蘸着雪水擦拭兵器，冰碴子掉进甲胄缝隙，冻得他们咧嘴吸气却依旧动作不停；看民夫们抬着巨石填补城缝，肩膀被麻绳勒出红痕，却没人敢停下脚步，只偶尔趁歇脚时揉一揉；看粮车从西门缓缓驶入，车轮碾过冻土的痕迹里积着新鲜的麦壳——那是萧何从关中紧急调运的粮草，每一粒都浸着关中人的血汗，押车的民夫脸上满是风霜，却对着城头的汉军用力挥手。可当他的目光转向城外楚军营寨时，刚舒展的眉头又拧成了疙瘩。钟离眜不愧是项羽麾下“磐石之将”，三万残兵竟被他打理得滴水不漏：营外三道深壕错落排布，最外侧一道灌满了结冰的河水，冰层下隐约可见锋利的竹刺，阳光照在冰面上，反射出森冷的光；中间一道埋着绊马索，索上系着铜铃，稍有触动便叮当作响，夜里风吹过，铃声在旷野中传得极远；最内侧一道架着削尖的木栅栏，与了望塔相连，塔上的楚军斥候手持望远镜，镜片反射的光不时扫过城头，连城上士卒换岗的动作都能看得一清二楚。更令人心惊的是，楚营中炊烟每日卯时、午时、酉时准时升起，不多不少刚好三万道，旌旗按“前军、中军、后军”整齐排列，连巡逻的士卒都踩着统一的步点，马蹄声“嘚嘚”，在冻土上踏出规整的印记，仿佛随时准备发起冲锋。“钟离眜不死，荥阳终难安啊！”刘邦摸着城垛上深可见骨的箭孔，指尖触到的木茬还带着寒气，转头对身旁的张良叹道，语气里满是忌惮。张良捻着胡须，目光落在楚营中军那面“钟”字大旗上，缓缓点头：“此将治军严谨，士卒用命，硬攻恐难奏效，需寻他法破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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