秦明把牙签咬碎,缓缓走出联防队办公楼。清晨的风带着湿意拂过面颊,他抬手摸了摸右耳那枚银耳钉,指尖触到一丝微烫——那地方还残留着昨夜梦中的悸动,仿佛有根看不见的线,从耳骨深处牵向某个幽暗未知的角落。
梦里的画面又浮上来:灰雾弥漫的老宅院,一个穿黑布衫的女人背对着他站在天井中央,手里捧着一只倒扣的碗。她没回头,只是低声说:“你听见了吗?他们在敲门。”紧接着,整座院子响起密集的叩击声,像是无数指甲在刮挠木板,一声比一声急,一声比一声近。他想喊,却发不出声音;想逃,双脚却像被钉进地底。直到耳后猛地一扯,惊醒过来,冷汗浸透睡衣。
此刻回想,那不是梦那么简单。
他沿着西巷往前走,脚步不急不缓。这是他每天雷打不动的巡逻路线。三号楼电路正常,北桥棚户区也无异常,可胸口却像压了块石头,闷得发慌。眉心忽然一跳,像是被针轻轻刺了一下,某种被注视的感觉悄然爬上脊背。这种感觉他并不陌生——三年前奶奶去世那天夜里,也是这样一阵突如其来的寒意顺着尾椎爬上来,随后香炉里的三炷香齐齐断成两截。
他停下脚步,闭眼深呼吸三次,气息在肺里转了三圈,才重新睁开眼。右手又习惯性地抚上耳钉,金属的凉意让他稍稍安定。这枚耳钉是奶奶临终前亲手为他戴上的,说是“镇魂之物”,当时他只当是老人家迷信,如今却总觉得它像个开关,连通着什么不该存在的东西。
就在那一瞬,眼前猛地闪过一道金光。
快得几乎以为是错觉。一道灰影贴着墙角掠过,轻飘如纸片随风翻卷,却又带着某种诡异的轨迹,像是被人用力掷出的一道符。他猛然睁大眼,四下张望——巷子空荡,只有风吹动半截断墙上的塑料袋,哗啦作响。尽头那个破败院子静默伫立,铁门歪斜地挂在锈蚀的铰链上,墙皮剥落处露出斑驳砖石,像老人皲裂的手背。
院门口的石墩上,坐着一个老人。
他佝偻着背,手里握着一支炭笔,在一张泛黄的纸上缓慢描画。那纸颜色古怪,青黑中透着暗褐,边缘微微卷起,像是久埋土中又被挖出的东西。老人低着头,每一笔都极重,指节因用力而泛白,笔尖划过纸面发出细微的“沙沙”声,竟不似书写,倒像在刻字。更奇怪的是,那些字迹并非横平竖直的楷体或行书,而是扭曲缠绕的符号,形似虫蚁爬行,又似符箓残文,看得久了,竟让人头晕目眩。
秦明走近几步,鞋底踩碎一片枯叶。
“老伯,你在画什么?”他声音不高,却惊得老人手腕一颤,炭笔停在半空。
对方没有回应,连头也没抬。手指微微抖着,像是冷,又像是怕。
秦明放缓语气,再问了一遍:“我是社区联防队员。”他掏出证件递过去,动作克制,“刚才看见你写字的样子有点特别,就过来问问。”
老人终于抬起眼。浑浊的眼珠映着灰蒙蒙的天光,目光却锐利得惊人。他盯着证件看了几秒,又缓缓移到秦明脸上,仿佛在确认什么。良久,才低声开口:“你能看见,对吧?”
秦明没说话,只是静静看着他。他知道这句话的分量——普通人看不到那道灰影,听不到那种无声的呼唤,也不会对这张纸产生本能的排斥与战栗。
老人叹了口气,将炭笔慢慢收进粗布口袋,动作迟缓,像是怕惊动什么。他抱紧怀里的纸,声音压得更低:“这东西不能乱传。十年前还有人用,现在……没人敢提了。”
“这是什么?”秦明问。
“阴书。”老人吐出两个字,如同吐出一块寒冰,“写给死人的信。烧了,能让亡魂托梦说话。”
秦明眉头微蹙:“谁会写这个?”
老人摇头,喉结动了动:“家里人想听死人说句话,就找懂行的人写。字要用鸡血调墨,纸要浸过坟土,还得念咒。烧掉之后,夜里就能梦见亲人回来。可后来……出事了。”
“什么事?”
老人嘴唇翕动,却迟迟不开口。他左右看了看,耳朵似乎在捕捉风里的动静。“有人写了阴书,结果梦里亲人没说话,反而进了屋子。第二天,那人吊死在房梁上,嘴里塞着半张烧剩的黄纸。”
秦明眼神微凝:“你亲眼见过?”
“我不信这些。”老人摇头,声音却有些发虚,“但我叔公试过。他儿子淹死了三年,一直不甘心。那天他写了阴书,在堂屋坐着等。半夜门‘吱呀’一声开了,他儿子走进来,浑身滴水,站在他面前,说‘爹,我冷’。他伸手去抱,却穿过去了……第二天他就疯了,见人就说儿子回来了,还给他倒茶、铺床。后来跳井了。捞上来时,手里攥着一张湿透的黄纸,泡得发胀,像从河底刚捞出来的一样。”
秦明沉默良久。记忆突然翻涌——奶奶做法会那天,香炉里的烟歪歪扭扭升腾,道士摇动青铜铃,铃声未落,他也曾感到耳后一扯,仿佛有只冰冷的手轻轻拽了一下衣领。那种感觉,和老人说的“回来”,竟如此相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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