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之藻与宋应星在江南的步履，如同春雨浸润干涸的土壤，虽无声，却悄然改变着地表之下的生态。他们手持徐光启的默许和皇帝那句模糊的“试试”，走访的不再仅仅是织坊。太湖畔的缫丝工棚、嘉兴的官营造船厂遗址（虽已衰败，仍有老匠人）、杭州的官营冶铁所，甚至一些世代钻研农具改良的农户家中，都留下了他们谨慎探询的身影。
宋应星的那本笔记越来越厚，内容早已超出纺织范畴。李之藻则以其精密的算学头脑，将收集到的零散信息进行归类、测算。他们发现，许多行业并非没有改良的智慧火花，只是缺乏记录、缺乏交流、更缺乏将其提升并付诸实践的推力与资源。一把更省力的曲辕犁改进图，可能随着老木匠的去世而湮没；一种提高铁水纯度的土法，只在某个山村小炉坊秘传。
这一日，在苏州府学的一间僻静廨舍内（由王化贞秘密安排），李之藻与宋应星对坐，面前摊开着数份初步整理的报告。
“子田兄请看，”宋应星指着其中一页，“这是嘉兴老船匠所述，关于海船‘舵楼’与‘披水板’的配合要领，若依此调整，于侧风航行时确能增稳省力。另有苏州冶坊一老匠提及，熔铁时加入某种本地矿粉（他已写下名称形貌），可减铁脆性，此事若真，于铸炮、制械大有裨益！”
李之藻仔细看着那些夹杂着俚语、代号和粗糙示意图的记录，点头道：“宋兄所录，皆乃千金难买之实学！然散落四方，明珠蒙尘。弟近日核算，仅以织造一项论，若能将苏、松、杭、嘉、湖五府官营主要织机，依现有改良思路系统梳理，汰旧更新，理顺工序，即便只提升两成效能，岁增税利便极为可观。若再佐以宋兄所集其他匠艺之优者，择其紧要、费省而效宏者试行推广，其利……恐不下于一道之中等府县全岁之入！”
这个估算，让两人都有些心潮澎湃。但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。
“李兄，”宋应星犹豫片刻，低声道，“小弟整理这些时，常感惶恐。技艺传承，向来师徒相授，秘不示人。吾等如此广搜博采，是否……有违行规？且若真将诸法公开刊行，会否断了匠户生计？”
李之藻正色道：“宋兄过虑矣。匠户之生计，在于其手巧艺精，而非固守一秘。技艺公开，能者得之，反能促其精益求精。且朝廷推广良法，省民力而增产出，百姓得实惠，市场或更广阔，何愁匠户无活？此乃化私智为公利，开民智、厚民生之正道！徐阁老高瞻远瞩，所图者大，岂是区区几项秘技可比？”
宋应星闻言，心中豁然。他本就有志于此，只是囿于世俗之见，此刻得李之藻点明，更坚定了信念。
两人将初步整理的成果和那份令人心动的利税估算，通过绝密渠道，送往北京文渊阁。
紫禁城，文渊阁。
徐光启细细阅读着江南送来的厚厚报告，尤其是李之藻那份缜密的利税测算，眼中光芒闪动。他知道，自己手中掌握的证据和筹码，又厚重了几分。皇帝重利，这份报告，便是投其所好的最好饵食。
他没有急于求成。而是选择在一个万历皇帝心情看似不错的午后，再次请求觐见。这次，他带去的不是冗长的奏章，而是几样“小玩意”。
暖阁内，万历刚服完“金丹”，精神尚可。徐光启恭谨呈上：一匹光泽、柔韧度明显优于寻常的杭州新缎；一件小巧的、据说是按江南新法改良了锻造工艺的精铁护心镜（轻薄却坚硬）；还有一份极其简要的图文，介绍了一种据说可让水车提水效率稍增的叶片改良法。
“陛下，”徐光启语气平和，“此皆江南工匠，受陛下洪福感召，偶思所得之微末改进。新缎或可供宫内裁衣；护心镜虽小，亦可略证铁质之精；水车叶片之法，若于京畿皇庄试行，或可稍省灌溉之力。臣不敢以此琐事烦扰圣听，只是感念陛下允其‘试试’之恩德，工匠们略有所得，特呈御览。”
万历随手摸了摸那匹新缎，触手柔滑挺括，果然比往常的更好。又拿起那护心镜，敲了敲，声音清越。他对水车叶片没兴趣，但前面两样东西的“更好”、“更精”，是直观能感受到的。这让他觉得很舒服，觉得自己的“试试”果然英明。
“嗯，不错。”万历点点头，脸上露出一丝笑意，“徐先生有心了。江南的工匠，倒也有些巧思。既然有用，又不费什么事，便让他们继续琢磨着。只是……”他顿了顿，想起张宏等人的提醒，“莫要太过张扬，惹人闲话便是。”
“臣谨记。”徐光启躬身，知道火候差不多了，便以退为进，“陛下圣明。此类匠作改良，虽属微末，然聚沙成塔，若管理得当，于国用民生，不无小补。前番李之藻在江南协理，颇见成效。然其职微权轻，仅能稽核苏松纺机一隅。臣愚见，或可于工部之下，稍扩其权责，令其统筹此类已验证有益之改良技艺，于官营诸业中，择稳妥之处酌情试行推广，并记录成效，以免各地自行其是，虚耗钱粮。如此，既不负陛下允准‘试试’之德意，亦可使利归朝廷，用不虚掷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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