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若别处有合适的,也可照着样子,仔细着办。”——皇帝这句轻飘飘的口谕,如同在沉寂的冰面上凿开了一道裂缝。尽管没有明发诏旨,但当它通过司礼监和内阁的渠道,变成对相关衙门的“风闻”或“示意”时,其效力已截然不同。
徐光启稳坐文渊阁,推动着这股东风。他授意李之藻,将江南试点成功的经验,整理成一份详尽却平实的《苏松织造水力连机试行录》,其中不仅有效益数据,更有具体的物料清单、工匠调配、人力转置乃至水力勘测要点。这份《试行录》被低调地分发至户部、工部相关司曹,以及南直隶、浙江、江西等地的布政使司衙门。名义上是“供有司参详”,实则是一份无声的推广手册和试探气球。
反应各异。一些偏远或守旧的地方衙门对此置若罔闻,视其为麻烦。但亦有部分地处水网密布、织造业本有基础,且主官较为务实或急于在《考成法》中做出“兴利”成绩的府县,开始悄然关注。湖州府的一位同知,甚至私下派了心腹胥吏,远赴苏州,找到王化贞“取经”。
更大的变化,发生在工匠阶层内部。宋应星整理匠艺图谱、李之藻以朝廷官员身份虚心求教并给予尊重的做法,如同投石入水,在某些隐秘的圈子里漾开了波纹。以往被轻贱、技艺传承封闭的工匠们,第一次模糊地感觉到,自己的“手艺”似乎也能入“官老爷”的眼,甚至可能带来不一样的出路。开始有苏州以外的匠人,通过各种曲折关系,向宋应星“献艺”或求教,其中不乏关于水利筒车、改良织机梭口、甚至简单机械传动的奇思妙想。宋应星来者不拒,仔细记录,并与李之藻一同参详,择其合理可行者,在可控范围内小额资助,鼓励试制。
这股源自基层的、微弱却真实的“求变”暗流,与徐光启自上而下的谨慎推动,形成了奇妙的呼应。
然而,旧轨之固,非一日可破。反对的力量并未消失,只是变得更加隐蔽和精准。都察院一位素以“清直”闻名的御史,上疏弹劾“江南有司,专务机巧,迎合上意,妄兴工役,名为增利,实耗公帑,且恐长奔竞之术,坏淳朴之风”。奏疏中虽未点名徐光启,但矛头所指,清晰无比。这一次,攻击的角度更“高明”,将“匠作改良”与“耗公帑”、“坏风气”联系起来,试图从根本上否定其正当性。
徐光启早有准备。他并未直接上疏辩驳,而是授意户部,将吴江、松江两处试点织坊去岁和本年同期的钱粮收支、上缴利润、物料消耗等账目,整理成简明扼要的对比图表,附在户部一份关于江南赋税情况的常规奏报之后,呈送御前。图表上,新增利润与新增支出的对比一目了然,盈余显着。
同时,李之藻也适时递上了一份《陈江南匠户生计事》,以详实走访数据说明,试点织坊内原有工匠不仅未被裁撤,反而因整体效益提升而工钱微增、转岗者得以学习新艺,且因官营织造需求略增,间接带动了周边零散织户的纱线收购。奏疏末尾,他恳切写道:“臣观民间疾苦,多因力薄而产寡。若得一器可省数人之力,增倍蓰之产,则民力得舒,民生可济。此非坏淳朴之风,实乃致太平之基也。”
两份奏报,一份用数字说话,一份以情理动人,皆是实证,恰好针对了“耗公帑”与“坏风气”的指控。
奏疏送入西苑,万历皇帝照例是先看户部的图表。那清晰的盈余数字让他点了点头,至于都察院的弹劾和后面的长篇大论,他草草扫过,只觉得又是言官们没事找事的聒噪。他如今对徐光启搞的这些东西,已建立起一种基于“有利可图”的初步信任,只要不额外跟他要钱、不惹出乱子,他便懒得理会那些空泛的道德指责。
“徐先生办事,还是稳妥的。”他对张宏随口说了一句,便将弹章搁置一边,不再理会。
皇帝的态度,便是最明确的风向标。都察院那位御史的弹劾,如同石沉大海,未起波澜。而徐光启和李之藻的实证奏报,却在内阁和部分部院中小范围流传,进一步巩固了“匠作改良可行且有利”的印象。
借此东风,徐光启在文渊阁的一次小型部院堂官会议上,提出了一个更为具体的建议:“江南织造之利,已见其效。然天下百工,可改良增益者,岂独织机?譬如农事,乃国之根本。臣闻各地老农,于水车、犁铧、稻种,多有因地制宜之妙法,然往往湮没无闻。可否仿织机试点之例,由工部‘协理司’并户部、地方有司,留心察访,若确有省力增产、惠而不费之良法巧器,亦可酌情记录在案,于官田或劝导民田小范围试行,若果有成效,再议奖劝推广?”
这个提议,将“匠作改良”的范围,从织造扩大到了更根本的农业,且强调了“惠而不费”和“小范围试行”,几乎让人无法从“靡费”或“扰民”的角度反对。与会官员中,户部尚书张学颜因江南增税而对徐光启多有支持,当即表示附议。其他几位官员见皇帝态度暧昧,且此事看起来确实“有利无害”,也大多默然或略表赞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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