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南的梅雨季尚未完全过去，空气里总裹着一层湿漉漉的水汽，黏连在皮肤上，挥之不去。一封经由特殊渠道、几经辗转的书信，带着海风的咸腥与旅途的尘埃，悄无声息地递到了陈子龙的手中。
信是写给他的一位族叔的，那位族叔常年往来于闽浙沿海，与一些背景复杂的海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。信中大部分内容，是例行的问候与家族事务，但在不起眼的段落间，夹杂着几句看似随意的见闻描述。陈子龙的目光，却被这几行字牢牢钉住了。
“……侄近日随船往濠境（澳门）一带，见佛郎机人（葡萄牙人）与新兴之‘红毛夷’（荷兰人）时有摩擦。偶见其船舰交锋，红毛夷船坚炮利，尤甚佛郎机。其炮声震耳欲聋，发若奔雷，远击数里，中者樯橹立碎，烈焰腾空，威力骇人听闻，非我朝火器可比。彼辈恃此利器，横行海上，渐有迫近粤省之势，沿海商贾皆忧心忡忡……”
“红毛夷”、“船坚炮利”、“远击数里”、“非我朝火器可比”……这些字眼像一根根冰冷的针，刺入陈子龙的眼帘。他猛地站起身，在书房里来回踱了两步，窗外的绵绵阴雨此刻在他眼中都带上了某种紧迫的意味。他深知族叔为人谨慎，若非亲眼所见、深感震撼，绝不会在家书中写下如此确凿且带着忧虑的评语。
他立刻意识到此事非同小可。顾不上细想，他迅速将这封家书有关“红毛夷”的部分小心誊抄下来，甚至将那几句描述火炮威力的原文一字不落地照录，随即命人备轿，冒着渐渐沥沥的小雨，直驱东宫。
东宫书房内，烛光驱散了雨日的阴霾。主角正与李嗣京核算着一批漕粮改折的数目，见陈子龙步履匆匆、面带凝重地进来，便知必有要事，示意李嗣京暂且退下。
“殿下，”陈子龙不及客套，将誊抄的纸笺双手呈上，声音因急促而略显低沉，“臣刚接到南方家中来信，提及海外番夷之事，其中有关于‘红毛夷’火炮之描述，臣觉……事关重大，不敢延误，特来禀报。”
主角接过纸笺，目光迅速扫过。当看到“远击数里”、“中者樯橹立碎”、“非我朝火器可比”等句时，他的瞳孔微微收缩，捏着纸张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，骨节泛出白色。
书房内一片寂静，只有窗外雨打芭蕉的沙沙声，以及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。
“红毛夷……”主角低声重复着这个称呼，脑海中迅速翻检着来自后世的知识碎片。荷兰人，十七世纪的海上马车夫，其舰炮技术确实独步全球。他们此刻在远东的扩张，与葡萄牙、西班牙乃至后来英国的冲突，都建立在强大的海军火力之上。
他抬起头，看向陈子龙，眼神锐利如刀：“信中所言，可靠否？”
陈子龙重重顿首：“回殿下，写信之人乃臣族中长辈，素来沉稳，且常年行商海上，见闻广博。其信中语气，绝非虚言夸饰，反倒是忧心忡忡。臣以为，此事……十有八九为真。”
主角沉默了片刻，目光再次落回纸笺上那几行字。那简单的描述，在他脑中已然构筑出一幅画面：高耸的西洋夹板战舰，侧舷炮窗打开，一门门黝黑的巨炮伸出，怒吼声中，炮弹划破长空，数里之外，大明的木质战船在轰鸣中被撕裂、焚烧，桅杆折断，帆布化作火炬……
一种冰冷的寒意，沿着他的脊椎悄然爬升。
辽东有建州铁骑，关内有流寇蜂起，国库空虚，党争不断……如今，这海外传来的惊雷，又昭示着来自海洋的、更具技术代差的威胁正在迫近。大明，仿佛一艘千疮百孔的巨舰，正在惊涛骇浪中艰难航行，而四周，已是群鲨环伺。
他将纸笺轻轻放在案上，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，发出笃笃的轻响。每一次敲击，都像是在衡量着这消息背后那沉甸甸的分量。
“此事，确为警讯。”主角终于开口，声音低沉而清晰，“‘红毛夷’僻处海外万里，竟能造出如此犀利之火器……子龙，可知我朝现今仿制的西洋红衣大炮，与信中所述相比，威力如何？”
陈子龙略一思索，面露难色：“殿下，臣于兵事所知有限。然据臣所知，徐光启大人、孙元化大人等竭力倡导仿制西洋火器，我朝红衣大炮虽较以往旧炮射程更远，威力更大，但铸造不易，良莠不齐，且数量有限。至于能否及得上信中所述‘红毛夷’之炮……臣，不敢妄断。”
不敢妄断，其实便是一种委婉的否定。主角心中明了。历史的轨迹清晰地告诉他，明末在火器技术上，与西方最前沿的差距正在拉大。
“看来，光靠仿制，远远不够。”主角缓缓站起身，走到窗前，望着窗外被雨水模糊的宫墙殿宇，“知其然，不知其所以然，终是落于人后。彼辈能造出如此利炮，必有其独到之法度、精妙之算学、严谨之工技。”
他转过身，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轮廓，眼神却异常明亮：“子龙，你族叔此番信息，价值千金。它不仅提醒我等海外之患，更点明了我朝之短板所在。”
陈子龙心神一震，感受到太子话语中那份超越眼前危机的、更深远的思虑。
“此事，暂且保密，勿要外传。”主角吩咐道，语气慎重，“但你要通过可靠渠道，设法与你那位族叔，或与他相熟、见识过‘红毛夷’火炮的海商建立更紧密的联系。不必急于探听机密，先了解其火炮制式、战法特点，乃至……他们如何治铁，如何铸炮，若有相关书籍、图样，无论花费多少，尽力搜罗。”
“臣，明白！”陈子龙肃然应道。他明白，太子此举，并非仅仅为了应对未来的海上威胁，更是要溯本求源，试图去触碰那些支撑起“红毛夷”火炮威力的、更深层次的技艺根本。
“另外，”主角沉吟道，“你可留意，广东濠境一带，或福建月港等处，是否有精通西人语言、算学，或于格物之道有钻研之人，无论是西人教士，还是我朝与之有过接触的士子、匠人。”
“臣遵旨。”
陈子龙退下后，书房内重归寂静。主角独自立于窗前，雨声渐密，敲击在心头。
海外惊雷已响，他不能充耳不闻。这不仅仅是为了未来的海防，更是为了给这个沉疴积重的帝国，寻找一剂可能起死回生的“强心针”。或许，那遥远西方传来的炮火轰鸣，不仅能摧毁船只，也能震醒这片沉睡的土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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