萧玥温声答道："每日温书习字，料理庶务，尚可支应。"
李月芙知晓自家师兄素来惜字如金，能得他这般应答，心头已是暗喜。
忽忆起师兄衣袂间若隐若现的龙涎香，又思及这些年来竟从未深究过他的身份，此刻却格外想要知晓。
她轻抿唇瓣，试探道："师兄可是......天家贵胄？"
萧玥眸光微动，静默须臾方叹道："然。芙儿果然兰心蕙质。"
他抬眸望进李月芙眼底，声音愈发温润："早该亲口告知芙儿，只是先前总不得机缘。"
"师兄？"
李月芙见他长睫低垂，眸中似有暗潮涌动。
彼时年少未能参透，却在往后岁岁年年的追忆中渐渐明了。
"芙儿初至帝京不久，对当朝太子......作何感想？"
萧玥问得云淡风轻，可那修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玉扳指的小动作，却泄露了他此刻心绪。
阳光从院外窗棂洒进来，映照着男人的面容如梦似幻看不真切。
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青瓷茶盏的冰裂纹，半晌才低声道：“芙儿，我……是太子。”
李月芙呼吸一滞，倏然抬眸。
廊外清风卷着荷香扑入窗棂，萧玥的衣袂被吹得微微扬起，露出腰间一枚鎏金螭纹玉佩——那是东宫独有的形制。
她忽觉眼眶酸涩，却强撑着弯起唇角，指尖轻拽他袖口流云纹，脆生生道：
“原来师兄是太子呀？那芙儿往后在帝京岂不是能横着走了？”
萧玥一怔，眼底霜雪霎时化开。
他伸手将她鬓边一缕碎发别至耳后，温声道：
“芙儿要横着走，我便让禁军开道，铺十里红绸为你垫脚。”
话音未落，李月芙已笑倒在他肩头。
她腕间银铃叮咚作响，恍惚似幼时在白桐书院扑蝶的模样。
萧玥垂眸望着她发顶珠花，喉间忽地发紧——那珠花是他去年托人从南海捎来的砗磲贝雕，莹白如月，却不及她眼底半分清辉。
“芙儿。”他忽然握住她指尖，凉意浸骨，“三日后，我要去靖北赈灾。”
银铃声戛然而止。
李月芙浑身一颤，抬头时唇色尽褪：“靖北……潼安镇？”
她曾偷翻过父亲案头的密报，墨迹淋漓记载着“十室九空，骸骨塞川”。
“师兄不要！”她猛地扑进他怀中，玉带蹀躞上的犀角佩撞得叮当乱响，
“染疫的太医都死了两个……你别去，求你！”
萧玥被她撞得踉跄半步，后背抵上朱漆楹柱。怀中人哭得浑身发抖，泪水浸透他衣襟上绣的暗金龙纹。
他抬手欲抚她脊背，却悬在半空良久，终是化作一声叹息：
“不会离开芙儿的。”
李月芙却恍若未闻。
她死死攥着他腰间玉带，指尖几乎掐进掌心。
忽觉周遭景致如水中倒影般晃荡——雕花槅扇化作白桐书院的竹帘，案上莲灯成了荷塘月色，连萧玥袖口的龙涎香都掺进几分药苦气。
——原是梦啊。
二十岁的萧玥从靖北归来时，已是深秋。
他仍穿着那袭月白锦袍，袖口却空荡荡得吓人。
李月芙捧着粉玉雕的莲花禁步奔向他，却在触到他指尖时僵住——那手凉得像浸过雪水，连腕间紫黑毒痕都透着死气。
“芙儿及笄了。”
他笑着为她系上禁步，玉坠触到裙裾时叮咚清响，
“往后要稳重些。”
她盯着他袖口咳出的血沫，突然发疯般扯下禁步攥在掌心，玉坠冰凉的棱角刺得她生疼。
萧玥轻叹一声，将她颤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，将禁步重新系回她腰间：
“芙儿，它陪着你，便如我陪着你。”
三年后丧钟响彻帝京那日，她正试穿嫁衣。
朱砂色绸缎刺得双目生疼，心口剧痛如刀绞，却流不出一滴泪。
喜娘捧着凤冠絮叨“侧妃福泽深厚”，她却盯着铜镜恍惚——镜中人身着嫁衣，腰间粉莲禁步摇曳如故，只是再无人替她扶正玉坠。
成王府的那几年以及在皇宫待的十年里，她每至萧玥忌日，必闭门焚香，独对禁步静坐整日。
玉坠上缠着的金丝已褪了光泽，她却始终未取下。
萧晔醉酒扯她衣襟时，禁步硌得他皱眉咒骂，她却抚着玉上纹路冷笑——师兄留下的，终究成了她刺向仇雠的刃。
又是一年小年夜宫宴，她抱紧灵位踏着积雪步步逼近。
承明帝瘫在龙椅上呕血的模样，像极了当年毒发的萧玥。
她忽然想笑，却又在触及牌位上“惠献太子”四字时泪如雨下。
从现在开始，她不是承明帝的李妃，她只是一个等不到归人的普通女子，留下余生在梦里与现实之中反复嗟叹，沦陷于旧忆，汲取一丝丝甜意。
“姑娘，皇陵到了。”
染荷掀开车帘，风雪裹着枯枝拍打窗棂。李月芙拢紧狐裘下车，忽见一瓣红梅沾雪落在掌心。
恍如那年白桐书院，萧玥折下早春第一枝梅递给她：“芙儿比花娇。”
她将梅瓣轻轻贴在灵牌上，指尖摩挲腰间禁步。
玉坠温润如初，仿佛仍存着他指尖余温。
远处陵碑沉默如斯，唯有风雪呼啸而过，似谁在哼一曲未尽的《采莲谣》。
明月照芙蕖，相思未敢言。
幽怀寄流水，别梦绕君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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