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来得快,去得也快。转眼间,一切恢复原状,只留下满屋狼藉和浸入骨髓的寒意。夕阳最后的余晖从门洞照进来,尘埃浮动。
林青衫喘着粗气,看着手里这突然变得异常安静的蛤蟆,又看看门外寻常的山野暮色,那股拼命的狠劲,随着冷风散了大半,只剩下后怕和茫然。手一松,蛤蟆“噗”地掉回劈开的冬瓜里,溅起几点金色汁液。
蛤蟆没再试图逃走或说话,只是趴在那团狼藉中,微微喘息,鼓胀的眼睛半阖着,望着屋顶破洞外渐次显露的星辰,那眼神空茫得吓人。
这一夜,林青衫缩在墙角破席上,睁眼到天明。那蛤蟆在桌面的冬瓜残骸里,也一动不动。
第二天,林青衫还是出门了。不是去抓蚊子,是去碰运气,看能否谋个短工,或遇着个心善的施舍碗粥。离家前,他鬼使神差地,将那只蛤蟆连同剩下的半个冬瓜,挪到了窗台下阴凉处,又掰了小半块硬如石头的糠饼,捏碎了撒在旁边。
“别死在我屋里。”他干巴巴地说,也不知说给谁听。
黄昏回来,糠饼碎屑不见了。窗台上的蛤蟆,依旧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,但疙瘩表皮在暮光里,似乎没那么枯槁了。
日子就这么诡异地过了下去。林青衫早出晚归,挣扎求生。那蛤蟆绝大多数时间都在沉睡,偶尔清醒,也不再提什么“供奉”、“蚊蚋”,只是用那双鼓凸的眼睛,静静看着林青衫为一口吃食奔波,看着他在漏雨的夜里就着月光哆哆嗦嗦翻烂书卷,看着他因旁人一句奚落而面红耳赤、独自在屋后长吁短叹。
有时林青衫累极,对着这唯一的“活物”自言自语,抱怨米贵,抱怨世道,抱怨考官无眼。蛤蟆从不搭腔,只静静听着。直到有一晚,林青衫第九遍研读一篇总不得要领的经文,急得抓耳挠腮时,一个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:
“左支右绌,徒具形骸。关键在‘势联而神不散’,你第三句转圜太硬,气断了。”
林青衫骇然转头。蛤蟆趴在它专用的破陶碗边(那碗是林青衫后来给它找的),眼睛望着这边,依旧没什么表情。
“你……你说什么?”
“哼。”蛤蟆嗤了一声,别过头,似乎后悔多嘴。
但自那夜起,某种默契悄然建立。林青衫读书遇到滞涩处,有时会故意大声诵读或嘀咕,那蛤蟆十次里倒有三四次会出言点拨。话不多,往往只一两句,直指要害,每每让林青衫有拨云见日之感。它指点的不只是文章章法,偶尔涉及时务策论,寥寥数语,视角之奇,立意之高,令林青衫震撼不已。这绝不是寻常书生,甚至不是寻常学者能有的见识。
更奇的是家里变化。林青衫发现,自这蛤蟆来了后,鼠蚁绝迹,连恼人的蚊虫都少了许多。有次他砍柴险些被毒蛇咬,那蛇游到窗下竟自行绕开。他隐隐觉得,这些或许都和窗台下那沉默的丑东西有关。
他心里充满了疑惑,甚至恐惧,但更多的是一种逐渐滋生的依赖与复杂情绪。他不再想着赶它走或害它,反而每日带回的些许野果、菜叶,总会分一点放在陶碗旁。蛤蟆起初不屑一顾,后来也会默默吃掉。
林青衫的运气,似乎真的开始转了。先是帮人写信,得了双倍酬谢;后是在山里捡到猎户遗漏的肥兔;甚至有一次,镇上学堂的老先生偶然看到他随手放在石上的习作,惊为天人,主动邀他去听课。
第二年乡试,林青衫中了举人,名次靠前。捷报传来时,他拿着报帖,手抖得厉害,回头望向窗台。蛤蟆正对着一片飘落的枯叶发呆,对他的狂喜无动于衷。
再三年,春闱。林青衫高中进士,殿试被皇帝亲点为探花。琼林宴上,他锦衣华服,风度翩翩,与从前判若两人。官运随之亨通,短短数年,屡得升迁,竟官至宰相,位极人臣。府邸奢华,仆从如云,往来无白丁。
他把那蛤蟆带进了相府,安置在书房最僻静一角的一个碧玉缸里,缸底铺着细沙,点缀卵石,还有活水缓缓流动。他给它最好的“吃食”——不再是蚊蚋或菜叶,而是每日清露,偶尔有些它似乎并不怎么在意的珍稀药草嫩芽。它依旧沉默,大多数时间潜在水底,或趴在石上,对着天空发呆。它对林青衫的权势毫无兴趣,也从未表露任何要求。林青衫政务繁忙,但只要回府,总要先去书房看一眼那碧玉缸。
只是,不知从何时起,林青衫发现,每逢月圆之夜,或星河特别璀璨的晚上,这蛤蟆便会从水中爬出,跳到窗边最高的那块山石上,对着天上明月或浩瀚星河,缓缓鼓动腹部。起初他并未在意,直到有一次,他深夜处理完紧急公务,心烦意乱,信步走入书房,恰好目睹——
清冷月光如练,洒在蛤蟆粗糙的背皮上。它极力仰着头,对着那轮银盘,嘴巴张开,一颗龙眼大小、色泽无比黯淡、仿佛蒙着厚厚尘垢的珠子,从它口中缓缓吐出,悬浮在月光下。那珠子缓缓旋转,极力吸纳着月华,表面似乎有极细微的流光挣扎着想要亮起,却总被那层深重的晦暗压制,如同风中残烛,微弱得几乎看不见。蛤蟆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,仿佛承受着极大的负担,那双鼓凸的眼睛里,映着月光,却是一片近乎绝望的执着与疲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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