卢开山负手立在山坳的风口，凛冽的寒风刮过他棱角分明的脸庞，吹起他鬓边的发丝，眼底是化不开的沉郁与焦灼。
他何尝不知前路艰难。
眼下最稳妥的法子，莫过于整顿残兵，折返镇东关。那里是镇北军的重镇，城防坚固，粮草充足，只要能回到那里，便能暂保平安。
可镇东关路途遥远，从这里赶过去，少说也要一日一夜的路程。
他身后的这些将士，从昨夜乌兰城血战开始，便滴水未进，粒米未沾，更未曾合过一眼，人人饥肠辘辘，体力透支到了极致，连站着都摇摇欲坠，战马也已是强弩之末。
这般状态，别说奔行赶路，怕是走不了一半，便要有人饿晕在半路，更遑论若是途中再遇东蛮追兵，那便是任人宰割的局面。
退，是绝境。
进，亦是死地。
卢开山望着远处苍茫的天际，指尖抵着剑柄，指腹摩挲着冰凉的剑鞘，只觉得心头沉甸甸的，压着千钧巨石，前路漫漫，竟无半分光亮。
他沉默着，久久没有言语，唯有山风呜咽，卷着枯草落叶，在耳畔沙沙作响，衬得这方山坳，死寂又绝望。
卢开山缓缓转过身，迎上副将与一众将士焦灼期盼的目光，方才那沉凝的声线，此刻又添了几分磨砾般的沙哑，字字都像是从干裂的喉咙里挤出来的一般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：“按原定的行军部署，李俊锋的部曲，此刻应当已经进驻巴兰城了。巴兰城离此地不过一个多时辰的路程，那里城防尚在，又有友军驻守，眼下局势，唯有去那里，才是最稳妥的生路。”
他的话音落下，周遭的将士们眼底，皆是骤然漾开一抹劫后余生的微光。
没人知道，卢开山这一道看似权衡利弊后的抉择，竟在无意间，硬生生劈开了眼前的死局，将三万残军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。
他只道镇东关路遥途险，将士们饥疲难撑，却浑然不知，那通往镇东关的必经之路上，东蛮人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，层层伏兵暗藏于密林沟壑之间，只待他率军折返，便要将这支残旅彻底绞杀在荒野之中。
这一次，命运的天平，终是堪堪偏向了他，让他凭着战场老将的直觉，避开了那致命的死劫。
而这一路步步设局，让卢开山接连折戟、损兵折将，从乌兰城的诱敌深中计，到图雅城的釜底抽薪陷落，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人，并非东蛮军中成名已久的老将，而是所有人都未曾放在心上的乌兰城守将——巴托。
巴托年纪尚轻，不过二十余岁的年纪，在一众须发皆白的东蛮老将之中，本是毫不起眼的存在，可偏偏就是这个看似青涩的年轻将领，胸藏沟壑，智计卓绝，放眼战局，目光之长远，心思之缜密，远非寻常武夫所能及。
早在卢开山率领大军一路北上，势如破竹，连克数座边城，兵锋直指乌兰城的消息传来时，整个乌兰城的守军都人心惶惶，唯有巴托，自始至终面色沉静，不见半分慌乱。
他看着军报上卢开山的行军轨迹，看着那势不可挡的破城之势，非但没有死守孤城的打算，反而在帐中凝思一夜，便定下了这环环相扣、狠辣至极的连环毒计。
卢开山率主力大军强攻乌兰城那日，巴托便算准了他攻城心切、大军尽数压上的时机，只留了少许老弱残兵在城头虚张声势，佯装死守，自己则亲率城中精锐铁骑，借着夜色与密林的掩护，悄无声息地绕开了卢开山布下的外围防线，避其锋芒，直取后路。
他不与卢开山的主力硬碰硬，反而挥师疾行，奔袭图雅城。
彼时的图雅城守军空虚，大半兵力都被抽调到前线支援，面对巴托的精锐铁骑，不过半日便城门洞开，束手就擒。
图雅城头的镇北军旗帜轰然坠落，东蛮的玄黑狼旗取而代之，猎猎迎风。
而这还不是全部。
占下图雅城后，巴托半点没有停歇，一面命人死守城池，做出严防死守的姿态，一面又分出数支精锐，星夜奔赴通往镇东关的要道隘口，依山傍水设下层层埋伏，弓弩手藏于密林，铁骑伏于沟壑，只等着卢开山兵败之后，走投无路折返镇东关时，便要给他致命一击，将这支三万大军彻底覆灭。
围点打援，声东击西，釜底抽薪，斩草除根。
一步算一步，一环扣一环。
从乌兰城的诱敌，到图雅城的奇袭，再到镇东关前路的伏杀，巴托仅凭一城之兵，便布下了这覆天大局。
他算准了卢开山的行军路线，算准了他兵败后的退路，算准了他所有的心思与抉择，这份运筹帷幄、决胜千里的智谋，竟让身经百战的卢开山，在这场博弈之中，从头到尾都落了下风，被牵着鼻子步步深陷，连对手的真面目都未曾看清，便已是兵败如山倒。
此刻的图雅城头，狼旗猎猎，巴托一身银白战甲，负手立于城墙之上，目光远眺着卢开山残军远去的方向，唇角噙着一抹淡而冷的弧度。
他知道，卢开山去了巴兰城，这一局，没能将对方斩尽杀绝，略有遗憾。
可巴托更清楚，经此一役，卢开山三万大军折损过半，粮草尽失，军心溃散，已是强弩之末。
巴托心中筹谋的战局，本是算无遗策，步步皆是致胜的杀招，只等着卢开山自投罗网，便能将其麾下兵马尽数围剿，斩草除根。
可巴托千算万算，终究是算错了卢开山的心思。
卢开山非但没有踏入他布下的死局，反而当机立断，带着麾下将士调转方向，直奔巴兰城而去，决意与李俊锋合兵一处。
卢开山无意之举，这一步恰巧成了破局之棋，硬生生撕碎了巴托的全盘谋划，那一场志在必得的全歼大计，彻底化为泡影。
而事实也正如卢开山所料，昨夜的巴兰城，已然易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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