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还没亮透,墨蓝色的夜像块浸了水的绒布,沉甸甸地压在天际,不肯轻易褪去。那蓝色深得发暗,却又透着点清透,像苏燕卿藏在樟木箱底的青花布,边角被岁月磨得泛白,底色却依旧沉静。阿禾踩着草叶上的露水往雷峰塔去,鞋底碾过青石板的刹那,凉意顺着脚底板往上漫,像揣了把裹着冰碴的银匕,却又奇异地带着点清透的醒神——这是江南清晨独有的凉,凉得干净,凉得让人心里发空,又忍不住想往更深处探,仿佛能从这凉里捞出些昨夜未散的梦。
鞋尖沾着的草屑挂着水珠,走一步便簌簌落几粒,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小的湿痕。那湿痕极浅,像宣纸上刚点的墨,刚落下就被更浓的夜气舔舐着,转眼只剩层若有若无的暗,像谁在石板上写了句悄悄话,又被风擦去了大半。阿禾低头看时,正见自己的影子被手提的灯笼拉得老长,灯笼是苏燕卿亲手糊的,竹骨细得像发丝,糊着层半透的棉纸,上面用金粉描了几朵紫藤花,此刻烛火在里面晃悠悠的,把影子的边缘染成圈暖黄,倒像是给这墨蓝的晨镶了道边,连带着脚下的青石板都温柔了几分。
远处的西湖还蒙着雾,白茫茫的一片,浓得化不开。雾是从湖底漫上来的,带着水草的腥气和水汽的润,把画舫的轮廓泡得发肿。乌篷船的顶篷像块浸了奶的棉絮,软软地塌着,雕花的窗棂在雾里晕成团模糊的黑,倒像是沉在水底的楼,只偶尔有船桨拨水的轻响穿雾而来——“哗啦——哗啦——”,慢得像老太太纺线,一下,又一下,把时间都拉成了细细的丝,缠在雾里,解不开。
只有雷峰塔塔尖的铁马不紧不慢地叮当作响。那声音在寂静里传得很远,撞在雾上,弹回来,带着点空蒙的回响,像谁在空谷里敲着玉磬。一声,又一声,像在催她快些走,又像在替这未醒的湖景打拍子。阿禾数着那铃声,数到第十七声时,鼻尖忽然钻进缕淡香,清得像刚剥壳的莲子,却又带着点韧劲儿,勾得人忍不住往前寻。她知道,这是塔铃花的香,苏燕卿曾说,这花的香要在雾里才显真味,像藏在棉絮里的针,淡,却钻心。
离塔还有半里地,石阶缝里便冒出星星点点的紫。是塔铃花,比苏燕卿画里的更娇些。苏燕卿画的塔铃花总带着点倔强,花瓣张得舒展,而眼前的花却像刚睡醒的姑娘,花瓣拢着,边缘卷着圈浅白,风一吹便轻轻颤,仿佛下一秒就要化在雾里。沾着的露水在灯笼微光里闪,像谁撒了把碎钻,又像苏燕卿绣绷上没绣完的星子——苏燕卿总说,绣这种淡紫要掺点银线才够亮,此刻看来,哪里用得着银线?晨露就是最好的光,把花瓣照得半透明,连花芯里细细的黄蕊都看得分明,像群蜷着的小金虫,正等着太阳来叫醒。
阿禾蹲下身,指尖刚触到花瓣,就觉一阵沁凉漫上来——比露水温,比夜气暖,像春溪刚化的水,沾着点泥土的甜。忽然想起苏燕卿绣绷上的丝线,也是这样的紫。去年暮春在书场后院,苏燕卿正绣幅“紫霞映塔”,丝线在晨光里转时,能看出层淡淡的金晕,像阳光偷偷吻过线轴。阿禾当时还笑她:“绣这么细,眼睛不怕花?”苏燕卿嗔她一眼,手里的绣花针却没停,针尖在布面上戳出个小小的洞,“你懂什么,这叫藏锋,要在光里才显好。”如今想来,这塔铃花可不就是藏了锋的紫?在雾里看着素净,等太阳一出来,定要艳得惊人。
她小心地摘了几朵,指腹托着,生怕碰掉了露水。那露水沾在指尖,凉丝丝的,却不冰,像苏燕卿调的胭脂水,润得很。转身看见旁边的石阶上还落着片菩提叶,是昨夜被风吹下来的。叶片边缘卷着,像只蜷着的蝶,叶脉在雾里看得格外清,像谁用淡墨描了遍,又在末梢点了点青,透着股禅意。阿禾把花瓣挨着叶片放,竟像是早就认识——叶尖弯着碰着花瓣,花瓣张着裹着叶边,亲昵得很,倒比苏燕卿画里的配景更自然些。她便一起夹进苏燕卿送的那本《西湖百景图》里,正好夹在“断桥残雪”那一页。画里的断桥覆着层薄雪,檐角垂着冰棱,冷得像块玉,如今添了这紫花绿叶,倒生出些春冬相照的趣来,像时光在纸页上打了个结,把冷暖都系在了一起。
往塔上爬,石阶被雾润得发亮,每级都像蒙着层薄纱。爬得越高,雾越淡,渐渐能看见远处的苏堤。像条青灰的绸带,绕着湖弯弯曲曲地伸,堤上的柳树还没醒,枝条垂在雾里,沾着露水,像美人披散的发,梢头坠着的水珠偶尔滴落,在雾里砸出个小小的洞,又很快被浓雾补满,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。阿禾想起苏燕卿曾说,苏堤的柳是“睡美人”,春醒得晚,要等桃花落了才肯好好抽芽,如今看来,倒真是这样,连雾都舍不得叫醒它。
偶尔有早起的画舫从堤边过,船娘的歌声穿雾而来。软悠悠的,唱的是《采茶歌》,词儿被雾滤得只剩调子——“咿呀——咿呀——”,混着船桨的水声,像支没写完的曲。阿禾站在石阶上听了会儿,忽然觉得这调子和塔铃花的紫、菩提叶的绿,竟缠成了一团暖,把刚才那点脚底的凉都烘得淡了。她想起小时候,苏燕卿也总在清晨哼这调子,一边哼一边给她梳辫子,木梳划过发丝的“沙沙”声,和这歌声倒有几分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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