卯时三刻，贾悦房里的铜鹤香炉刚换了新的沉水香，碧桃捧着点翠头面匣子进来时，正见主子对着妆台抿唇。
镜中映出她月白缎子袄子上的缠枝莲暗纹，指尖在翡翠簪的翎羽上轻轻一叩，"去把那套珊瑚串珠取来，配今日的妆。"
碧桃应了一声，却在取匣子时顿了顿："姑娘，您昨日说要交予大奶奶保管的那套羊脂玉摆件......"
"原是要带在身边的。"贾悦捏着螺子黛的笔杆，在眉尾轻轻一挑，"可昨儿夜里我忽想起，史大妹妹从前说过，史老太太最厌金玉堆砌。"她转过脸来，眼尾的胭脂在晨光里泛着淡粉，"倒不如把那套摆件暂存大奶奶处，只带两对银鎏金的步摇过去。"
碧桃垂眸应是，手指却微微收紧帕子——她跟了姑娘三年，自然晓得这"暂存"二字里藏着机锋。
昨日夜里姑娘命她在空锦匣底压了张纸条，说什么"若三日未归，呈报贾母"，此刻又特意将"贵重礼物"的话头说给窗外听，想来赵姨娘的耳朵早竖得老高了。
果不其然，未到辰时，赵姨娘房里的周婆子就挎着竹篮晃到了角门。
她裹着件洗得发白的灰布斗篷，帽檐压得低低的，往门房递了块桂花糖："我那小孙子病了，想去外市抓副药。"门房张二正扒拉着冷掉的烧麦，瞥了眼她篮底露出的半块膏药，挥挥手放行了。
周婆子刚转过影壁，墙角的雪堆里就探出个小脑袋——是春杏。
这丫头缩着脖子搓手，等周婆子的身影没入巷口，才猫腰跑回潇湘馆后的耳房。
"姑娘，周婆子往史家去了。"春杏喘着气，鼻尖冻得通红，"怀里还揣着个油布包，鼓鼓囊囊的。"
贾悦正往鬓边插那支翡翠簪，闻言指尖微顿。
镜中她的眼波像深潭里的月光，明明灭灭："备车吧。"
史家的垂花门早铺了红毡子，雪后初晴，檐角的冰棱在日头下闪着碎光。
贾悦扶着碧桃下轿时，正撞见史湘云蹦跳着过来，蜜合色斗篷上还沾着雪粒子："五姐姐可算来了！
老太太在暖阁里等得脖子都长了！"
暖阁里飘着桂圆红枣的甜香，史老太太歪在锦被里，见了贾悦就招手："我这老眼昏花的，倒要看看咱们贾府的五姑娘带了什么好东西。"
贾悦的手刚触到随身的描金匣，余光就瞥见角落里站着个灰布斗篷的身影——周婆子正缩在博古架后，指尖攥着块帕子，指节发白。
她心下了然，面上却做出惊喜模样，"啪"地打开匣盖。
"这......"她声音发颤，后退半步撞在椅背上，"这不是我备的礼物！"
满座皆惊。
史湘云凑过去一看，匣里哪有什么羊脂玉摆件，分明躺着个褪色的香袋，绣着歪歪扭扭的并蒂莲——正是赵姨娘房里常用的绣样。
"这是哪个促狭鬼调了包？"史老太太的拐杖重重敲在地上，"悦丫头素日最是稳妥的。"
"回老祖宗。"一道清润的声音从门口传来，李纨扶着门框进来，腕上的翡翠镯碰出脆响，"昨日五妹妹说要将贵重物件暂存我处，还留了这个。"她从袖中取出个锦匣，匣底压着张纸条，"若三日后未归，呈报贾母。"
贾母本在里间吃茶，听了这话"哐当"一声放下茶盏，茶沫子溅在葱绿缎子裙上："把那调包的人给我揪出来！"
周婆子早吓瘫在地上，裤脚湿了一片——方才她趁贾悦给史老太太递茶时，把香袋塞进匣里，不想反被人拿住。
赵姨娘的耳刮子还没落到她脸上，就被贾母身边的周瑞家的架住："老祖宗有令，一并带回去审！"
审是在贾母的荣庆堂审的。
贾环缩在角落里，膝盖抖得像筛糠，赵姨娘扑过去要捂他的嘴："环儿你胡说什么！"
"是张大人的公子说的！"贾环哭嚎着往后缩，"他说只要让五姐姐出丑，就给我五十两银子......"
贾母的脸白得像纸，指尖戳着赵姨娘的额头："我原想着你没了老爷照拂，便由着你些，不想你竟勾连外男，害我贾家的姑娘！"她转向周瑞家的，"把赵姨娘禁足在屋里，没有我的令不许出来！
贾环......"她顿了顿，"每月月例减一半，去家塾抄三个月《女诫》！"
暮色渐沉时，贾悦跟着贾母的软轿回府。
车帘外飘起细雪，沈墨的青骢马就跟在右侧。
她掀开车帘一角，雪粒子扑在脸上凉丝丝的："沈公子可瞧够了这场戏？"
沈墨勒住马，眼尾的笑纹像化开的墨："五姑娘这局，从赵姨娘偷听碧桃说话时就布下了。"
贾悦垂眸望着车外飞掠的雪色，唇角微勾："这场戏，才刚开始。"
车轿转过街角，贾府的朱门在雪雾里若隐若现。
她伸手拢了拢斗篷，目光扫过门廊下的石狮子，忽然对碧桃道："明日去回老太太，有些老规矩......该立个专门的人管管了。"
碧桃应着，见姑娘眼底有星子在闪——那是比雪更冷，却比火更烈的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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