宣和三年腊月初三,白荡湖沼泽深处。
夜色如墨,寒风穿过无边芦苇,发出呜呜咽咽的哀鸣。陈砚秋伏在泥泞中,浑身早已湿透,冰冷的泥水顺着衣襟渗入肌肤,刺骨的寒意让他牙齿微微打颤。在他身旁,陆深紧握着横刀,目光死死盯着前方土坡上的火光。
那火光并不明亮,只是三四堆篝火在寒风中摇曳,隐约能看见十几个人影围坐在火堆旁。从装束看,既非官兵,也非寻常百姓——他们大多穿着粗布短褐,腰间系着草绳,有人头上裹着破旧幞头,有人干脆用布条束发。篝火旁插着几杆削尖的竹枪,还有人怀中抱着柴刀、铁尺之类的器械。
“是湖匪?”陆深压低声音,眉头紧锁。
陈砚秋没有立刻回答。他借着火光仔细观察那些人的举止——他们围坐的姿态松散,有人正在烤着什么食物,有人抱着膝盖打盹,还有人低声交谈。虽然携带着武器,但并无严密的岗哨布置,不像是训练有素的盗匪。
“不像。”陈砚秋低声分析,“若是湖匪,在此处扎营必设暗哨。你看他们,火堆暴露位置,交谈毫无顾忌,倒像是……逃难之人。”
正说着,土坡上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。那咳嗽声撕心裂肺,在寂静的沼泽夜里格外清晰。紧接着,一个苍老的声音叹道:“老四,把你怀里那点姜糖给六叔含着,他这咳疾再发作下去,怕是撑不到江宁了。”
“三爷,就剩最后一点了,咱们还要走两三日路程……”一个年轻些的声音犹豫道。
“拿来!”那苍老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,“六叔当年在县学教过你识字,你忘了?咱们读书人,岂能见死不救?”
读书人?
陈砚秋心中一动。他示意陆深稍安勿躁,自己缓缓从泥沼中起身,拍了拍身上的泥水,整理了一下衣冠——虽然早已污秽不堪,但至少能看出是文士打扮。然后他深吸一口气,朝着土坡方向拱手朗声道:“前方可是赶路的诸位朋友?在下江宁府学事司提举陈砚秋,因公务在身误入此沼,敢问可否借个火取暖?”
话音落下,土坡上瞬间寂静。
片刻之后,篝火旁所有人都站了起来,十几双眼睛齐刷刷盯向陈砚秋的方向。有人抓起竹枪,有人握紧柴刀,警惕之色溢于言表。那个被称为“三爷”的老者推开身旁的年轻人,走到土坡边缘,借着火光打量陈砚秋。
这是个年约五旬的老者,面容清癯,颧骨高耸,虽衣衫褴褛,但脊背挺直,自有一股读书人的气度。他手中拄着一根削直的树枝,仔细看了陈砚秋半晌,忽然道:“你说你是学事司提举?可有凭证?”
陈砚秋从怀中取出官凭——那油纸包得严实,虽外层浸湿,内里却还完好。他小心展开,向前走了几步,将官凭举在身前。
老者示意一个年轻人上前接过,就着火光仔细查验。那年轻人看了许久,回头低声道:“三爷,印信是真的,是江宁府学事司的关防。提举陈砚秋……这个名字,好像在哪听过。”
老者眼神微动,再次看向陈砚秋:“你真是陈砚秋?那个在汴京揭发科场舞弊、在江南查办书院案的陈砚秋?”
“正是在下。”陈砚秋坦然道。
老者沉默片刻,忽然侧身让开道路:“陈提举,请上来吧。这沼泽夜里寒气重,莫要冻坏了身子。”
陈砚秋回头朝芦苇丛中打了个手势,陆深会意,带着众人缓缓走出。当看到陈砚秋身后还有二十余人,其中四人抬着担架,担架上躺着个脸色苍白的老者时,土坡上的人群又是一阵骚动。
“这些是……”老者疑惑道。
“皆是陈某同僚与眷属。”陈砚秋简单解释,“担架上是一位重要证人,身负重伤,需尽快救治。不知诸位是?”
老者叹了口气,示意陈砚秋等人到火堆旁坐下。待众人围拢过来,他才缓缓道:“老朽姓方,名孝直,字守正,湖州乌程县人。这些都是我的同乡、学生,还有路上结识的难友。”他指着那个咳嗽不止的老者,“这位是吴县县学前任教谕周文渊,周先生。其余多是今年参加发解试不第,或是家中遭了变故的读书人。”
陈砚秋心中了然。他借着火光仔细打量这些人——大多面黄肌瘦,衣衫单薄破旧,有人脚上的草鞋已经磨穿,露出冻得发紫的脚趾。但他们的眼睛,在火光映照下,却都闪烁着一种复杂的光芒:有疲惫,有绝望,有不甘,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……愤怒。
“方先生带着诸位,这是要去往何处?”陈砚秋问道。
方孝直没有立刻回答,他从怀中摸出一个油纸包,小心打开,里面是几块已经发硬的饼子。他掰下一小块,递给陈砚秋:“陈提举先吃点东西吧,看你们也饿了不少时辰。”
陈砚秋接过饼子,道了声谢,却没有吃,而是递给了身旁的儿子陈珂。陈珂犹豫了一下,将饼子又掰成几块,分给抬担架的护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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